主角接受的是性理学,而我在离开学校初入社会,碰了一鼻子灰的时候,接受的是命理学。

据说一个人一生的命途走向,会由她的命卦来预示。我尝试用自己出生的年月日时分给自己起卦,最后综合了各种乱七八糟的说法,给自己求得了一个蛊卦。以当时我的理解水平来看,“蛊”不是一个好词,这可能意味着我的命不大好。但在我阅读爻辞的时候,这一行字率先攫住了我的注意力:
“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我个人的理解是,不侍奉王侯,并且把这当做是高尚的行为。这迎合了我当时没有得到权威认可,气急败坏的心绪,所以我坚持认定命卦这玩意是可靠的,并且每年立春都用三个硬币摇出一年的卦象。从2020年到现在,在我的企业级理解里,基本都是准的。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这是《兹山鱼谱》这部电影与我遇合的最初契机。

“昌大啊,如白鹤之生虽好,而兹山之污泥亦善也。做个黑色的无名之人,也应该是有意义的吧。”这一段点题的台词,也成为了我每年跨年用来自勉的话,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自勉下来,我的命卦、这句台词和这部电影,已经伴随我的人生三个春秋,在剧烈变化的境遇中,几乎融入了我的骨血,所以曾经一度我认为自己无法评价这部电影,就像我无法评价我自己一样,那我会选择保持沉默。

但今年我好像突然产生了不一样的理解,并且对自己曾经接受的这一切感到有些陌生。不事王侯,然后呢?很遗憾,我现在正处于前半句的状态,仿佛知道什么是我不该做的,但我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又该做什么呢?当我真正放下“要有用”“要被使用”的执念,物理上离开了那个状态,好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导演李濬益的另一部古装电影代表作是《思悼》,虽然他更有名的作品是《素媛》,但我能感觉这两部作品属于他个人的舒适区,也比较能体现他区别于其他韩国导演的个人特色。他的创作基底是一个秩序井然到过分理想的、由儒家理念支配的世界,而他故事的支点,是在静穆工整的画面里那些不和谐、不安定的因素:《思悼》里言行无状、扰乱礼法的世子,《兹山鱼谱》里在兄弟准备殉教、殉道的时候突然跳反,用权宜之计保住两条性命的丁若铨。

刷到过“中国拍不出《兹山鱼谱》”的评价,但人性与秩序的冲突在中国九年义务教育体系的古代诗文教学里,实在是一个被说烂了的叙事,以这几年主导性的舆论风向来看,我实在讶异于这样的价值观,竟然还能在教科书、在正式的课堂上存活如此之久,改卷的时候,学生鉴赏题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会这么敷衍:“诗人志向高洁,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宁愿归隐山林。”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但认真把每一个时代都翻出来看看,拾掇拾掇,会更加讶异地发现,好像几乎没有一个时代是正确的,不需要藏的。

所以我最近在纠结,究竟是不是——我是错的。因为教育带给我们的,往往是另一些时代的经验和判断,我们学的是过去的,要处理的是现在的,而对未来我们总是束手无策。只要你接受过教育,并且让教育带给你的影响,占据了你当前人生的大半,你就一定会成为一个不合时宜之人。

那既然没有一个时代的秩序是为我们而设的,我们的命运,或者最适宜我们的生存方式,就只有退守吗?曾经丁若铨演绎的是我理想的生活状态,与其沉溺于不实的信仰,还有那一门将自己排斥出局的学问,为什么不把自己放逐到山间田野、海天之际,去实实在在地接触和认识这个世界,去做一些对身边的人们有用的事?而与丁若铨相反,选择离开故乡出仕的昌大,无法融入腐败的官场,做不到像那些卑劣的食肉者那样玩弄权术,以实现心中伟大的抱负,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返回故乡,并悔恨地接受恩师的死讯,仿佛丁若铨的死只是为了戏剧性地证明这条道路是大错特错的。现在的我会追问,为什么这是错的,那是对的,真的存在一种可能是这时错,那时对吗?

现在回望电影里丁若铨的自我诠释,他似乎真的在等待一个“那时对”——一个没有统治阶级的大同世界,有那样的世界,他便出仕,等不到那样的世界,他就和海鲜作伴,去给滩涂上的小鱼起名字,给陌生的旅人写游记,做尽各种不入流的、反秩序的事情。王侯都是有原罪的,不侍奉他们,不去为虎作伥,那就是高尚的行为。而在他生活于黑山岛的十数年间,区区数百人口依然生活在贫困和无知中,驻守的别将直到丁若铨辞世,都还苦苦找机会离开这个穷乡僻壤。我们放弃了卑劣所追求的高尚,又体现在哪里呢?少一个人食肉,这个世间就会少一个饿殍吗?

这是真心的发问,而不是反问,因为如我前面所说,我知道什么也许是不该做的,但该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而且经过时间和经历的沉淀,越发对自己最初欣赏这部电影的缘由,和它的主旨落点产生了怀疑,也对自己追随爻辞步上的人生道路感到怅惘。

为什么你既有勇气,也有智慧,却不去和世界抗衡,而选择用一腔的文采,去给一条小鱼命名呢?

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正在尝试背诵《文心雕龙·原道》,这一段有点拗口,我永远都背不下来,但我认为它也许是比“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更有说服力的答案:

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你仓皇逃脱,不是为了躲避你的天职,也不是对人间疾苦漠不关心,你只是为了用一颗清净的心,去读一本更宏大深邃的书。


兹山鱼谱자산어보(2021)

又名:The Book of Fish

上映日期:2021-03-31(韩国)片长:126分钟

主演:薛景求 卞约汉 李姃垠 敏度希 柳承龙 

导演:李濬益 

兹山鱼谱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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