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60年代末到90年代初,中国武侠电影进入了巅峰期。在这三十年的时间里,无数只属于“武侠”世界灿若星辰的名字横空出世。而其中有一颗星,虽然名字并不那么响亮,近年来还越来越被淡忘,但却以她独一无二的系列武侠人物塑造,影响了我们那代人中许多人的生命轨迹。
她叫张玲,台湾电影人,一生出演的十数部电影电视剧都只与武侠有关,后来她担当制片人时,制作的也都是武侠电影。而她扮演的角色,都是“硬派”侠女一类的人物:坚韧、孤高,刚毅,有几分男子气,绝无女子的媚态,可以说,她硬生生的在本属于男子的腥风血雨江湖中,夺下了属于女性的那片天空。


从1973年拍摄传奇武侠剧《保镖》开始,到1985年后逐渐淡出影坛。她的作品不算多,也不算太少,最为我们熟知的恐怕就是台湾武侠电视剧《怒剑狂花》了。这部电视剧大约拍摄于1984年,1985年上映。 1995年前后进入大陆,成就了刚刚拥有有线电视的我们对武侠电视剧的最初印象——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是一放了学就往家跑只为了看它的。
当然,在今天看来,这部武侠电视剧的造型可谓是天雷滚滚,剧中演员虽然汇集了当时许多武侠片大卡司,(在当时比如有着不输于狄龙地位的武侠片男主角田鹏,)但都过了颜值的高峰期,即使是绝对的打女一号张玲,也显得有几分疲态,更不用说真的迟暮没保养好的田鹏了。再加上今天看上去已经比较弱智欢脱的武打场面,略显拖沓的剧情,实话实说,后来人们认为它毁誉参半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所谓有些东西只能用来回忆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今天,我再次把它拎出来,却只想谈谈它那绝对的魅力——只属于武侠世界,属于侠女,属于张玲的魅力。
在《怒》剧一开始,便旁白了一段极其装逼的话
生命,流水,花。
烈火,熔炉,剑。
生命来自一个源头。
像流水奔潺。
像花卉灿烂。
在刹那间呈现出
至真、至善、至美。
你曾经怎样活过?
(这么“古龙”的旁白,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原著,不过《怒剑狂花》本来就是丁情代笔,算不上古龙作品,何况电视剧拍摄时,《怒剑狂花》还没有写完,剧情几乎都是编剧原创,和原著差别极大)
这样的旁白,似乎本身就在强调,这是一个和生命,成长相关的故事。
在我们的印象中,武侠片中即使有女性角色,往往也是男人的配角。在张玲那个时代,恐怕更是如此。女性角色可能会在男人的情感世界中发挥重要作用,但若是要让整个剧情都围绕一个“她”展开,却实在罕见。但张玲的武侠片中,基本都是这种设定:她一人就是全片的担纲,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戏份,没有任何暧昧,缠绵,你生我死……她的光芒,并不折射自男人,也不因男人而增添半分光彩,相反,她就是她,即使有过几分怦然心动的瞬间,但也从来只深埋于心,宁愿相视一笑分手道别,也绝不会因此停住自己向前的脚步。成长——作为一个女人如何成长,作为女人如何不成为任何人附属而独立的去发光,似乎是张玲武侠世界的永恒主题。
《怒剑狂花》中的皇甫藏花也是这样一个“硬派”女侠,她似乎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情爱,也从来没有依靠释放自己身为女性的魅力来获取利益。最初出场的她一身假小子的装束,调皮,纯真,活泼,开朗,毫无扭捏小女儿之态。被养母任意欺凌贬低,甚至养母抚养她的意图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的亲生女儿顶替她南郡王女儿的身份。按道理说这么阴暗的童年,应该会让她的人生充满阴影,让她性格留有缺陷。可她却自顾自的像野草一样长大——这种野草的性格,也是她最有魅力的所在。当她好容易得到真正的亲人时,却突如其来的遭逢了全家被杀,背负污名的命运,于是报仇就成了她的宿命,可即使这样她也未曾真正恨过谁。她的心中始终有阳光,仁慈,责任和宽容。皇甫藏花,由此成为了武侠世界本应强调的“仁”的化身。而这个最豁达,最宽厚,最后练就绝世武功成就天下无敌的角色,却是一个女性。
我们应当能想象今天的编剧导演们会如何处理这样的角色,不是会给藏花安排一堆为她生为她死,为她感天动地杀人放火受伤自虐的男配角,然后来上一段三角恋四角恋五角恋,就是让她长成了一个圣母,再不然就是妖女。(其实最多时候,这三种情形会同时发生……)可是藏花不,她干净,利落,清晰,她的感情从不暧昧。即使在剧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四肢残废的状态,可你还是能感觉得到她在成长,一个天下无双的剑客的成长,一位背负责任使命的郡王的成长,当然还有从小女孩到成熟女人的成长。这恐怕就是《怒》剧最吸引年幼的我的地方。


今天我们的电视剧,当然女性作为绝对主角的情况下渐渐多了,可是对于女性的轻蔑仿佛也更加重了。且不说那些常见的“傻白甜”女主,光是靠着白莲花就能吸引一群男人为她奉献生命的设定就足够让我受不了了,要不后来就来个黑化,然后再洗白——似乎连女性自己,都不愿意思考什么是理想信仰,什么是使命责任,更不要说去承担去付出,去自由选择更广阔的世界和生命。也许这个消费和快餐的时代,思考,本身已经成了一种错。





当然,藏花并非没有爱情,只是非常隐晦罢了(毕竟《怒》剧感情戏份实在很少),三十集的剧情,直到第二十八集才稍微有些明朗,最后一分钟你才知道女主角的选择,这样的剧情展开方式,一定会让今天的我们不适应吧……更别提一直以来以为的男一号瞬间被万年备胎暖男逆转。不过,我深深认同藏花的选择,她与剧中要颜有颜(虽然田鹏已经残了……但剧中设定要有颜值且万人迷,没办法,靠脑补了),要家世有家世(东郡王世子),要武功有武功(在藏花没有成为第一之前正面角色中的武功第一高),高富帅占全的殷鸿飞在世界观上有着巨大的差异,一个寄情于剑,生活在胜负世界中的高傲剑客,与一个心怀慈念,追求公义身负责任的坚毅郡主,原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谓绝情之剑和仁义之剑)。他们是战友,可以心心相惜却不能心心相印。他可以让你成长得更快,却不能支撑你的世界。而一直默默守护,陪你成长,毫不留情指点你的过失,为你付出所有却不必让你知道的男人,才是可以相携终生的伴侣——女人,真正想要的,不是权力财富或者诸如此类,而是主宰自己的命运。按照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三观合很重要,比房子车子重要。
在拍过《怒剑狂花》之前,张玲和当时最当红的武侠小生郑少秋演出了《怒剑狂花》的电影版《禅武门》(当时几乎所有的有名武打演员张玲都配过——据说张玲当时很看不起并不英俊的成龙,不过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也许因为是电影,展开得并不自然,男主角郑少秋在影片中存在感太弱,无法撑起和张玲的对手戏。这部电影延续了张玲一贯的硬朗风格,甚至安排她像傅红雪一样得了癫痫病(又是一个几乎让今天的我们无法想象的人物设定……),而影片最后,已经天下无敌的冷雁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看到了本该早已死去的郑少秋(剧中名为“雪里红”),最终选择了另一位痴情于他的女子。而冷艳先是有几分惊讶,随后便露出释然的微笑。或许这是对女性成长的一种现实隐喻——成为强者终归是孤独的,女人或许会更加孤独。但孤独也是成长的代价和归属,因为生命中已经有了更强烈更值得追求的东西。也因为这个结局,我对这部并不出色的电影念念不忘了十几年。



按照今天的标准,张玲并不美,她长着一张比婴儿肥还肥的圆脸,就已经和今天锥子脸之美相隔甚远。何况《怒剧》中她很可能年近40,当年粗糙的拍摄手段,注定无法掩盖她的年龄。她的妆容很奇怪,烟熏妆太重,几乎都是熊猫眼,颇有油墨效果。而她硬朗,神采飞扬的神色大约也不受今人欢迎。不过她扮演的也非绝代佳人。她的故事中往往有一位绝色美人——但从来不是她。她的故事中往往有人能获得优秀男人的完美爱情——但似乎也很难是她(《怒剑狂花》已经算是格外吝啬的给小郡主安排了一个情感归宿,虽然并没有正儿八经的表白,且到了最后男二号大人也没承认自己的心意。)倒是她往往会吃最多苦,然后站在最高处——这个最高处指的不是武功,而是生命的境界。哪怕孤独一人,哪怕代价惨重。我应当承认,我对这类故事有着着魔般的迷恋。




《怒剑狂花》在台湾上映的1985年,对于武侠片是个很特殊的年份。古龙的去世,宣告探索自由精神的那类武侠故事逐渐暗淡消失;武侠电影龙头邵氏公司停产;曾经武侠片的代言人狄龙开始自由闯荡,此后再也难觅雄风;另外一个永恒的武侠荧屏形象,黄蓉的扮演者翁美玲香消玉殒;再加上一个时代的标志导演张彻的告别,传统的,富有中庸之美的硬派武侠片从此式微,只有在徐克这样的怪才手里才偶尔焕发一下剑走偏锋的另类之美。但那是另一种求新求破了,事实上这股求新之风也没能维持太长时间,更没有带来武侠片的另一春,只是偶尔冒了几个泡而已。曾经如火如荼,构架了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武侠片,终于敌不过忽然席卷而来的琼瑶式言情剧,逐渐退出了主流影视剧的市场,更退出了主流文化的视野。
武侠,对中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回首过去的老武侠片,我不得不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怒剑狂花(1985)

主演:张玲 周麟 田鹏 汪禹 尹小曼 刘尚谦 林秀君 郑亚云 樊梅 

导演:独孤红 张玲 史俊明 杨铭荃 编剧:古龙 Lung Ku/独孤红 Ku-hung T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