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4-04-26

剌客列传:尋找刺殺藝術

《刺客列传—壯士吟》是1990年的台視劇,出於《史記》,講的是五刺客中的四位。他們擁有十分明確的政治立場,或為國仇,或為家恨,成功之後的實際收益也頗為豐厚。找出《史記》,鑽研一下關於刺客那點事……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刺客們的偉大就在於他們都取義成仁了。「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為二心。」翻開《刺客列傳》至結尾,「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司馬遷念念不忘的正是這個「義」字,「士為知己者死」,只要目的明確,不管結局如何,都是好樣的,因爲他看中的是刺客們的精神魅力,是行刺者的行爲藝術,頗有「悲情俠士爲了大義做出自我犧牲」的古龍精神,而工籐新一在説完類似的話后,就變成柯南了。
「明月在哪裏?」
「就在他的心裏,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在他手裏!」
「那是柄什麽樣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遼闊寂寞,如明月般皎潔憂鬱,有時一刀揮出,又彷彿是空的!」
「空的?……」
「空空朦朦,縹緲虛幻,彷彿根本不存在,又彷彿到處都在!」
「他的人呢?」
「人猶未歸,人已斷腸。」
「何處是歸程?」
「歸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見?」
「他沒有去看,也不想看。……」
「…………」
荊軻的「易水送別」使我想起一段古龍的《天涯明月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五刺客按時間順序荊軻該是最後一位,但電視劇把他放在了第一集,出場便是「刺秦」,並以第12集末尾「刺秦」結束,可見他在編劇心中的地位;整篇《刺客列傳》太史公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來撰寫荊軻,且書極精煉之文字于「刺秦」至高潮,可見他在太史公心中的地位。曹沫算不上真正的刺客,簡單地說,他是以某種「無賴」來博取強者的「不跟你Y一般見識」,和劉邦對付項老弟的效果等同。僅僅說曹沫不算刺客,仍是待見了他。再説荊軻,刺客勇敢,但不代表他是傻子,刺客是人,説明不一定他不怕死,怕死不等于不敢死。劇中從秋官的穿著來看,荊軻是唯一一位由始至終衣衫體面的刺客;專諸、聶政市井粗衣,聶政更自皮面決眼,豫讓雖拜官將相,卻毀容毀聲為智伯報讎;可見,這與荊軻的自我刺殺意願也頗有暗示。「荊軻者,衞人也,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原來他吃過閉門羹;至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一眼就把他給瞪緑了;在邯鄲,與魯句踐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他便嘿而逃去;好像荊軻是個性情懦弱、挂劍游走的投機分子,其實他做人比較有潛力,大志者非感忿睚眦之意,一步步地走向了刺客之宿命。祗怪他遇太子丹不善,事未始,先背負田光一命,太子刺殺嬴政乃報私仇,荊軻雖然表面退卻,實則去或不去之心已然有所决断。再後來是他承蒙太子美意而恣慾之時,既已決心送命,何不榮華富貴先享受一場?!再説刺客也是人哪!從荊軻挂劍遊蕩到結識高漸離,「嗜酒,相樂,已而相泣,旁若無人」,何等瀟灑跟隨性,而「人不敢忤視」的秦武陽在「刺秦」之時色變振恐,荊軻卻能泰然處之,這就是性情上的優勢。也正因如此,他才會被刺客之命運緊緊跟隨,先有田光,后有樊於期;刻骨之仇並非與他血脈相連,甚至僅以志願者的身份來打這場仗,但是他的對手卻是其他幾位刺客望塵莫及的---秦王…易水送別,其悲壯也是前無古人的,衆人皆白衣素冠,聞鼓聲而涕泣,荊軻一去竟然連頭也沒有回過!在此,他更像一位俠士,胸懷抗暴之心,敢于渡過寒冷的易水,千里迢迢來到秦囯,向權利的頂峰發起挑戰。可惜最終還是失敗了,「軻被八創,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激烈文字之所在。功敗垂成,「軻之笑」大概就是太史公心之所係吧。一年后,高漸離步軻之後塵,因刺秦而亡。不由嘆江湖知己,莫過於此,定義荊軻為俠士,該更準確些。想起楚留香:「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飃我影蹤,雲彩揮去卻不去,贏得一身清風;塵沾不上心間,情牽不到此心中,來得安去也寫意,人生休說苦痛。聚散匆匆,莫牽挂,未記風波中英雄勇,就讓浮名,輕抛劍外,千山我獨行,8B相送」……荊軻如是,古龍之瀟灑,之俠義,之寂寞,之淡泊,之犧牲,之宿命…或反諷,或唏噓,或千古恩怨,一笑泯之……
深感太史公他老人家太偏向,以專諸為例。
專諸乃市井之徒,孔武有力。話說伍子胥亡楚而如吳,慾伐楚而後快,可這點被吳公子光看出來了:「慾自為報私仇也」,伍子胥也不甘示弱,洞悉了公子光的「内志」:「慾殺吳王僚而代之」,於是他們憑藉各自的出發點走到了一起,達成Double「互利」的關係。而可憐的專諸便成了工具,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過了N久,到了該行動的時候了,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夠直接!再look look諸兄是怎麽對曰的:「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内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夠赤裸!武者尚不殺手無寸鐵之人,這專諸的「乘人之危」可用的太絕了!想必他的思維深深感動了公子光,他說:「光之身,子之身也」,彌勒佛笑著使出殺手鐧了,「我就是你」,目的是要你去送死,可專諸又不真傻,太史公也懶得多作辯解,以一句話作結:「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原來如此,太不可愛了。
「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雖然行刺成功了,可專諸就沒荊軻會做生意,荊軻好歹當過人上人,死也無憾了。而專諸呢? 公子光稱吳王,伍子胥作功臣,他也不想想,就公子光那德性,萬一哪天再被別人給滅了,不僅會連累兒子,全家再被連誅就太不值了……(後來這點基本得到了印證)……這就是古代的變態。總算電視劇替他圓了場:鄭少秋爲了給朱寶意她爺爺報仇才去當刺客,倆人最後都挂了。突然想明白一道理,世界上最倒楣的不是臥底,而是刺客!因爲臥底不都是梁朝偉,而刺客不管他是不是鄭少秋,其平均下場也比荊軻慘。
倘若定義荊軻、專諸之下場為「他殺」,那麽聶政、豫讓之偉大就在於他們都是自我了斷的。
聶政有一點點蠻力大腦子愣的節奏。富貴主與窮漢拜把子,多半是「利用」關係。所謂「能人隱居」,不是躲債就是避仇,話説聶政搞出一單命案後虎落平陽「降志辱身」,卻不巧被嚴仲子洞悉内幕,多次上門結交,百金相贈,「將用為大人麤糲(粗粒)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驩(歡),豈敢以有求望耶!」瞧!黃鼠狼來給雞拜年了,但聶政也不真傻,「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可我終究還是看走眼了;「夫賢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原來仲兄的馬屁果真拍到了點上,「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力量是可怕的!「未有大功可以稱者」的聶兄從精神上得到了極大滿足,誰叫我這麽倒楣了還有人賞識我,你有仇人,好,兄弟幫你去報!…… 很佩服此人,讀書雖然不多,EQ卻很高,他可以長時間壓抑欲望,直至姊出嫁,母以天年終,其間白雲蒼狗,終不忘千里迢迢地來找嚴仲子,去履行他「士為知己者死」之義,可見他對内心的要求特別嚴格,未能容忍人格品行上的絲毫瑕疵。「俠累宗族甚多」,為不牽連親友,聶政選擇孤軍奮戰,一個人逆流而上,功成之時,更自皮面絕眼,自屠出腸!目的是令韓王尋其出身而不得,便無從誅連其姊。讀到這裡我都看呆了……《吕氏春秋》说「受人之義而不死其難,則不義」,深感此則與時代刻骨銘心之情感,非以自我毀滅而不可尋獲精神人格之所在!……聶政之杯具,豫讓之情愫。
韓取聶政屍暴於市,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政姊榮之死最使我耿耿於懷,「絕千險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韓市者」,荊軻一生有高漸離互為知己足矣,而聶政有其姊亦足矣!劇中嚴仲子冒俠累之名殺聶母,以此逼聶政出山。政遂死,姊如齊,向韓市之人公開刺客之身份,所言如有穿透力,她說:「人死了怎麽可以不留名字,他叫聶政,是我弟弟,衛國軹縣人,出身微寒的屠夫……我怎麽可以怕受牽連,而埋沒了我弟弟的英名……」原來那時人與人的情感竟是如此簡單而又深刻的…他二人之死都沒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刺殺義無反顧,留名捨身取義,壯士之吟,放置現代自然沒有市場,但于數千年前,他們的行為被編作《廣陵散》,笑傲古今。
「美向著高處走,不斷地將人的本質力量提高與升華,以至超出一般的感受和理解,在對象中形成了一種不可企及的偉大和神聖境界,這時就產生了崇高。」豫讓是偉大的,他不仅不是一般的刺客,而是一個把行刺意識引領到了行爲藝術中的表演者,對此他還是天才。
豫讓的刺殺精神最爲獨到,核心思想是報仇與報恩,他與荊軻、專諸、聶政的最大區別在於,從來沒有人去左右他的意志,其行刺意願完全出自私人理由。話説豫讓給范氏及中行氏儅門客,無所知名,倖有智伯旁求俊乂,轉而投之,智伯器重他,待他以國士之禮……正如千里馬找到了伯樂,伯牙結識了鈡子期,然而「受寵若驚」的代價是慘烈的,「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力量向來又后發先制;及智伯被趙襄子所滅,子期死,伯牙把瑤琴砸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豫讓立刻判定自己「必為報仇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一句話定了下場,而觀其目的有二,一是殺趙襄子報仇,二是以死報恩,地點則選在了廁所,化名刑人,時間是「襄子如厠」,結果以失敗告終,襄子放他離去,襄子說:「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慾為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 智伯借豫讓打天下,豫讓借智伯施展所長,他們之間本就是一種「利用」關係,所謂「知遇之恩」也顯得微不足道;曾有人勸豫讓先假裝歸順襄子,騙取信任后再「為所慾」,而他不願做一個「爲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的偽君子,更何況趙襄子對他又有寬赦之「義」,因此不管報仇與否他都終須一死,至於報仇,也恐怕只是形式上的了!於是,豫讓完成了他行爲藝術的逐級上演:「漆身為厲(癩),吞炭為啞」,行乞于市,為的就是「使形狀不可知」,好伺機「報仇」;豫讓伏于襄子當過之橋下,暴露自不必說,想必趙兄已給此人的冥頑氣瘋了,你Y都變成這樣了還來折磨我,我估計豫讓也挺無奈的,他說:「(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其實行刺根本不重要,重要是他的自我毀滅,而殺不殺趙襄子亦不重要,重要是他的拒絕和堅守。有靈感的藝術從不編寫自己的語法,它在創造的同時又背離了它。藝術本就是一種否定力量!「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讎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演出由此推向高潮。豫讓的行刺其實是對「刺客」的否定,他是被自己的自我意識膨脹抛進了死亡的高高在上者。錢鈡書說得好,「智慧的代價是矛盾,這是人生對人生觀開的玩笑」,可是,豫讓的玩笑開大了,「義」是他永遠的桎梏,智伯之義在先,襄子之義在后,而「人性被抛棄之狀態」是必然,「士為知己者死」是必然,「至死不渝」是必然,且感於「恩遇短暫」之悲,「内心掙扎」之悲,於是退而求其次,乾脆拿人家的衣服來殺,意思意思就好了,三擊其衣后,豫讓伏劍自刎。「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雖然豫讓的表演很有深度,但其行爲在明朝就已經不fashion了,方孝孺說他「沽名釣譽」,一篇《豫讓論》把他貶得一塌糊塗,大意是豫讓的忠心用錯了地方,他應該以死勸諫智伯放棄滅趙的錯誤計劃,這樣智伯就不會滅亡,而豫讓也雖死猶生了。道理是沒錯,可我發現縂有些人願意站著説話,當年方孝孺是建文帝的臣子,建文帝後來給他四叔弄死了,那麽他的能耐跑哪去了?所謂王家衛的影迷一定看不上王晶的影迷,他倆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對此,《倚天屠龍記》裏的范左使倒和豫讓兄有同樣的犧牲精神。突然覺得豫讓略似大話西遊里的唐僧,一執著,二不化,三不以凡人意志為轉移,卻不幸死在了觀音菩薩手裏……又扯遠了。
電視劇裏,鄭少秋三兩下就把自己給糟踐了,滿臉的毒瘡,嗓門也啞了,他來到自己家門口要飯,企圖測試下「變臉」的效果,岂料朱寳意見到他后拔腿就跑,只有大老婆蕭薔還認得出他。豫讓爲了找感覺,其自毀行爲已經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這點使我想起一個人,「白蘭度的勝利,就是一種自我毀滅」。他是電影界的奇葩,卻千方百計將其藝術推至相反的方向,他大把大把地接拍爛片,還派一個印第安人去代領奧斯卡,他髮指別人讚美他長相英俊,就任憑自己像接上打氣筒的氣球那樣瘋狂發膘,以致晚年不得不減肥,幾乎把老命送掉……可見,只有天才才會以自毀的方式來達到一個可笑的目的。有時,「天才」就是這樣的。
尼采說:「一切文學,余獨愛以血書者」。我們不能以現代人的眼光去看待古時候的刺客,正如我們不能用契訶伕的戲劇標準來衡量莫裏哀的作品……荊軻在咸阳宫虽然只战斗了几分钟,卻足足震撼了數千年。「立意較然,不欺其志」,豫讓如是,聶政如是,專諸如是,也許,遍體鱗傷地笑傲衆生,纔是人生之最大豪邁!


---写于09年,有些觀念略青澀,但依舊怀念当年看盤看書的心境和心情,和那个暑假……

剌客列传(1990)

又名:壮士吟

主演:郑少秋 

导演:盛竹如 

剌客列传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