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广州珠江电影制片公司和香港银都机构有限公司联合摄制的广东本土电影《寡妇村》 在1989年上映的时候曾一度被定位为儿童不宜的“禁片”而轰动一时。所幸的是今天的我们并没有因为它曾经被禁的历史而与之无缘。
电影讲述的是1949年解放前夕我国东南沿海一个拥有奇特婚俗的渔村里三个女人的故事。渔村为何被称为“寡妇村”?影片开头的旁白便给出了解释:许多年以前,这个小渔村碰上了百年一遇的大鱼汛,只要过了十岁的男人全部都出海捕鱼了,谁料在出海的过程中遭遇强台风而统统遇难,村子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因此渔村被后人称为寡妇村。影片中的三个主人公是姐妹,大姐叫阿婷,二姐叫阿多,三妹叫阿来。三姐妹自幼父母双亡,她们三个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家里的一头黄牛艰苦耕耘,相依为命。影片一开始时她们已依据父母生前包办的婚姻各自嫁为人妇,可由于本地奇特的婚俗,三姐妹的悲剧很快便拉开了序幕。
寡妇村的婚俗到底如何奇特?渔村少男少女的婚姻由父母包办已经不足为奇,最奇异的地方在于:婚后妇女在未生育之前不得入住夫家,一年中只有少数几个节日,如清明、中秋和除夕之夜,妻子才能回到夫家团聚,但必须天黑之后进入夫家且天亮之前必须离开。结婚不满三年不可与丈夫同床,只能在丈夫家中坐夜,新婚三年内不得有孕,结婚满三年后,夫妻必须抓紧每年只有三次见面的机会来怀孕,若怀不上的话也要受人耻笑....这些祖训虽荒诞怪异、违反人性但仍被村里人奉为金科玉律,直接导致了种种悲剧的诞生。
影片中三姐妹各自的遭遇即是寡妇村婚俗悲剧的折射,比如大姐阿婷,婚后多年不育常年活在被人耻笑的阴影之中,眼见逃到村外去受孕的机会来临,丈夫却被招去当兵不幸身亡,自己也只能跳海结束余生;二姐阿多婚后一直没见过自己的牵手人,甚至在集市上面对面交流做买卖时仍不知道对方即是自己的成亲对象,导致最后夫妻不合,一对有情人不得不忍受分离之苦;最幸运又不幸的三妹阿来,结婚未满三年却擅自与丈夫同床而怀孕,原本违反了祖宗规矩本应跳海自杀,因丈夫被征兵而侥幸保住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可从此也变成了日日夜夜在海边守望丈夫归来的悲情女人。人类要繁衍,却又不给繁衍的机会,寡妇村荒诞又不近人情的“祖宗的规矩”造成了村民后代子嗣单薄的局面,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悲的是,寡妇村里活着的人活得还不如死者有地位和话语权,仿佛那些死去的人才能决定生者的人生。村民愚昧传统一味信奉祖先的依附思维最终把自己推向了有情人生离死别的悲惨境地。透过三姐妹的悲惨故事,我们看到了腐朽落后的封建思想和伦理道德对人性无情的打压和摧残。

笔者在本文中将试用斯特劳斯“二元对立”的人类学方法对影片中的矛盾与冲突进行几点分析。列维·斯特劳斯1958年在《结构人类学》一书中提出“二元对立”的概念,是他对早期人类社会结构进行分析时的贡献之一。他认为,人的意识的全部活动和形式都服从于统一的严格逻辑,这种逻辑通常具有二元对立的倾向,即根据两种对立的东西来思考问题或认识事物,然后根据第三种概念来调和这种对立的倾向。此外,他的“二元对立”中的“元”指的是文化要素,例如男与女、天与地、生与死等元素。文化要素的对比变化对结构系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男人与女人:繁衍的阻力
《寡妇村》里最显而易见的“对立”存在于男人和女人之间。首先,由于“祖宗的规矩”,村里所有已婚妇女在未生育之前不得入住夫家,一年中只有三个节日才能回到夫家团聚。在大多数情况下,寡妇村的合法夫妻在所处的空间和时间上一直存在着一种有距离的对立关系。哪怕妻子身在夫家,结婚不满三年竟不可与丈夫同床,只能在丈夫家中隔着帘子坐夜,可以说新婚三年内的合法夫妻只是有名无实的远距离夫妻,无论在身体或是心理上都是对立的。
影片中二姐阿多即是最明显的例子,她婚后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牵手人的样貌,哪怕是去夫家坐夜也是处处提防,对于她来说,合法丈夫就像危险的陌生人一样可怖。某晚,阿多的丈夫四德起来解手的时候碰见妻子,阿多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结婚满三年的牵手人,反应却如惊弓之鸟,破口大骂后便夺门而逃。后来大姐生病,她把家中唯一一头黄牛拿到市集上售卖,遇到的买牛郎正是自己的丈夫,荒谬的是,夫妻俩暴露在日光下直面彼此的时候竟如同陌生人,结婚三年,夫妻连彼此的脸都没见过,这荒诞可笑的“祖宗的规矩”直接导致了阿来与心中所爱失之交臂的婚姻悲剧。
大姐阿婷和丈夫万福结婚十多年,尽管可以同床,可祖宗的规矩规定未孕夫妻每年只有三次见面的机会,一年区区三次机会对于怀孕来说简直是苛刻的限制。如果恰好碰上女方“身子脏”的时候,那就更没机会受孕了。阿多丈夫的母亲在祭拜祖先的时候也和儿子说,她和他父亲结婚三年,第五年才认识,第六年才同床,第八年才怀孕生子。可见这渔村可笑的祖规造成了一个死循环的局面:夫妻必须繁衍后代,又没有充分的繁衍机会,繁衍这项必须完成的责任变成了难以完成的义务。
此外,一年只有三次的同床机会对于成年男女的正常性需求造成了不良的压迫,阿婷与丈夫万福相会那天恰逢经期,丈夫虽多番克制,最终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性欲强行与血流不止的妻子同床,结果对妻子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过了不久阿婷便得了血崩,以至于后来二姐不得不把家里耕地的黄牛卖掉来给阿婷买药。可见,寡妇村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性关系也充满了对立的硝烟味。根据马斯洛的需求理论,性需求属于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对性的压抑其实对人性的扭曲。根据祖宗的规矩,结婚未满三年不可与牵手人同床,不许有孕,血气方刚的三妹阿来在去丈夫家之前被姐姐们强行在肚脐眼上做记号,回来后必须由姐姐们检查,这样的规矩近乎泯灭人性。性是调和两性矛盾的重要因素之一,夫妻间性生活的缺失对双方都有可能造成生理或心理的打击。从性关系上看,寡妇村的男人和女人因为祖规而不得不站在对立的两头。

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男和女是二元的关系,随着男女在经济形式中的作用的改变,他们的权利和地位也随之改变,社会也因此出现母系或父系的不同结构形态。同时,男女间的婚姻和交配,又会产生第二代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斯特劳斯所说的第三种概念,于是便产生了以子女为中心的家庭形式”。能解决寡妇村男人和女人之间二元矛盾的唯一途径即繁衍下一代,子女是唯一能够解决夫妻矛盾的“第三元”。而“祖宗的规矩”却妨碍了能够解决矛盾的“第三元”的诞生。可以说,在寡妇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二元对立是难以调和的。

二.生者与死者:祖先崇拜与巫术
原始信仰是社会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形式的反映,人类的原始信仰包括自然崇拜、图腾崇拜、鬼神崇拜、先王先公崇拜及英雄崇拜等,其中后三种崇拜有可以统一归入祖先崇拜。寡妇村本身是中国东南沿海一个小渔村,与依傍着土地以传统农耕为主要生产生活方式的村落不同,寡妇村的地理位置有其特殊性,由于它坐落在海洋旁边,主要生产生活方式以出海捕鱼为主,渔村的精神文化形态更接近“海洋文明”形态。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原始时代,大部分依附着海洋发展起来的地区或国家里的人们,出海捕鱼的时候总会拜祭海神或仙人或其他神明,人类相对于浩瀚又波澜起伏的海洋来说实在是太渺小了,人们对海洋的恐惧催生了对神明的崇拜,靠海而生的人群需要依靠神力的保护来获得心理安慰。
在影片中,寡妇村处于一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发展阶段,靠着海洋求生存的又男丁稀少的村民显得无比软弱渺小。因此,村里的人事事都喜欢先求得祖先保佑,他们的口头禅几乎都与祖宗有关:“这是祖宗的规矩”、“得罪了祖宗,祖宗会惩罚的”。对祖先的崇拜和对鬼神的敬畏是支撑着寡妇村村民在未知海洋里求生存的重要精神力量。影片一开始便展现了村民们在清明节祭拜祖先的场景:大姐观阴求得卦象,发现过世的双亲在阴间没有房屋可住,清明节便给他们烧纸屋;大姐丈夫的母亲在死去的丈夫坟前问卦,求问儿子是否能得子,因求得了受杯卦象显示有子嗣而兴奋不已;二姐丈夫的母亲叮嘱儿子多给死去的父亲烧纸钱,说是清明节的孤魂野鬼多,会向阴间的父亲讨钱用...随着剧情的发展,这种对祖先的精神依赖更展现无遗。
大姐阿婷的丈夫万福为了让妻子怀孕,打算带着阿婷一起去新竹造庙,在新竹住上一段时间等有孕了再回来。阿婷犹豫地问丈夫“祖宗的规矩怎么办”?心有顾虑的万福跪在祖宗的神位前问卦象,求得了受杯,意味着“祖先同意了”。两夫妻这才把心一横准备逃到新竹受孕以掩人耳目。眼见夫妻团圆的好日子即将来临的时候,全村的男子又要被强制过海当兵了。阿婷只好在村里日盼夜盼着丈夫归来,可过了半年,丈夫还是毫无音讯。一夜做梦,阿婷梦见妈祖对她说:你的牵手人早就逃回去了,现在还没回来的话你赶快去观下阴吧。于是阿婷请了村子里的神婆做法,到阴间请魂,老神婆观阴见到了万福的魂魄,他告诉她,他回不来了,让阿婷到阴间给他生仔,否则他会变成孤魂野鬼的。最终阿婷还是难逃跳海的命运,她死了,到阴间完成她给万福生仔的任务了。阿婷这生者的命运从始至终都掌控在死者的手中,女人怀孕生子天经地义得先征得祖宗的同意,对丈夫的生死判断也由鬼神的话语来决定,牵手人的鬼魂叫她下阴间陪他、给他生仔,她一个活活的生者对死者的“话”也依然马首是瞻,阿婷死了,生的时候不能繁衍,只有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二姐阿多的牵手人四德与阿多产生误会后一心想去当兵,阿妈不让,四德便在死去的父亲神位前拨杯问卦,求得受杯,意味着父亲的鬼魂同意了。母亲只得含泪送别儿子,临走前母亲嘱咐四德以后一个人做事前都要先拨杯,这样才会得到祖宗保佑。多么可悲!如果死去的祖先真的在天有灵,何以阻挡在生者之间?生者放着现实存在的鲜活生命于不顾,对过世祖宗的规矩执迷不悟。如果不崇拜祖先,以祖先的话马首是瞻,阿多也不会与心爱的牵手人失之交臂,四德也不会因为心灰意冷而去当兵,造成这种生别离的痛苦结局。
寡妇村先天自然环境导致的心理弱势是其村民封建迷信,崇拜祖先的根源。生者对生感到迷惘恐惧,只有靠对立面的死者给予生的力量。然而生与死本来就是二元对立不可调和的两极,如果生者要依赖死者而存在,那么他便无异于行尸走肉。生者与死者的二元对立其实才是寡妇村最严重的最无法解决的矛盾,正是这对矛盾酿造了一切悲剧。

三.人与规矩:人性的摧残
影片中主人公最经常提到的便是“祖宗的规矩”,因为祖宗定下来的奇特风俗,有的人结婚三年却未见过丈夫一面,更有甚者就像影片中找不到夫家门的小女孩,不必说丈夫的颜面,就连丈夫家门都认不得;有的人因结婚未满三年怀孕而在一片耻笑声中带着腹中的孩子跳海自杀;有的人结婚多年也未能给夫家诞下子嗣,最后也不得不无奈跳海。寡妇村最让人震惊和可悲的一点,不是泯灭人性的“祖宗的规矩”本身,而是村民们把这些冷冰冰的害人规矩奉为圭臬。在村里长大的人没有人想过要打破这些祖规,那些手牵着手去跳海的女人没有一丝挣扎和反抗,似乎死亡才是她们生来的宿命一般。而那些生者,也麻木地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大海吞噬,没有一丝挽留。阿婷与丈夫万福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丈夫却在生活有转机的时候死去,阿婷说这是“命水”;阿多在集市上卖黄牛为姐姐买高丽参邂逅了自己的牵手人,却不知道买牛郎正是自己的合法丈夫而造成种种误会和分离,阿多也说这是“命水”;只有在外长大的三妹阿来,在面对祖宗的规矩时胆敢说出“我不管”这样的话,在男人被拉去当兵的前一晚,阿来顺利和自己的爱人阿泰圆了房,怀上了孩子,可也再没有机会和爱人日夜相对,看着孩子慢慢长大了。寡妇村里活着的人,在她们的有生之年能做之事,只有站在海边,对着大海默默等待情郎的归来,而她们的情郎也许早已不再人世。


这世上本没有“命水”,人们把自己的“人性”沉睡,让死去的“规矩”定义自己的人生,才产生了“命水”的错觉。人性未曾觉醒过的人,规矩就是他们的“命水”。寡妇村本不应“寡”,正是因为死的“规矩”对活着的人无情的压迫,而人性未曾觉醒的村民远远抵不过源远流长的祖规的重量,天平两极只能偏向一方。在寡妇村,人与祖规这对立的两极,祖规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位置。生者若不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只能被“命运”主宰。

《寡妇村》让我们看到了因封建迷信和对祖先、鬼神的盲目崇拜而迷失自我酿成的人伦惨剧。它警示我们: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真真切切地踩在生命的土壤上,活在当下。如卡西尔所说: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除了自己谁也无法决定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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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村(1989)

又名:The Village of Widows

片长:82分钟

主演:牛士军 陶泽如 谢园 于莉 郝嘉陵 梁玉瑾 陈琦 张帆 

导演:王进 编剧:陈立州 Lizhou Chen/王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