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看过最奇怪的一部电影,没有之一。披着一件歌舞剧欢乐轻盈的华美外衣,最终的结果却是拍的人不快乐,看的人不快乐,评论和票房更不快乐。第一次(希望也是唯一一次)在坐上Branagh号大船在莎士比亚之海里颠簸求索一番之后,我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回头翻剧本:等一下,什么?……谁能想到历史上唯一一个拍了无删减版哈姆雷特的王子传人会想起来拍这么一部一个半小时里只有大概四十五分钟用了莎翁原台词的电影?谁能想到公认的莎剧神童对莎翁最晦涩剧作的解读是把其籍以留名青史的、滔滔不绝字字玑珠的精巧文字游戏全部删掉,而把百老汇、好莱坞的小曲小调放进去?Branagh永远都在用他超人般旺盛的精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挑战着别人对他的固有看法,但就像任何堂吉诃德式的人物一样,他的骑士精神并不一定永远都能成功——比如这一次,他就输得很惨:从大西洋的这头到那头,相信当年那个如亨利五世一般杀出一条光荣血路的神奇小子还是一个好导演的人越来越少,Branagh的事业在倒退期里继续挣扎,而私生活带给他的压力也又一次陡然增大。Frankenstein的失败一晃已经过去六年,但是被诅咒的怪物招来的阴影依然在他的头上盘踞不去,他还得再熬过苦闷的两三个春秋,才能渐渐地重新在导演和表演两方面站稳脚跟。
Love's Labour's Lost虽然是莎翁最早写就的喜剧之一,但却从来不是实际演出中的宠儿,由于其特殊的写作风格,常使现代的观众无法理解其中的幽默,甚至无法跟上剧本的情节,故而无论是在戏剧舞台上还是在大小银幕上,这部剧都是绝少抛头露面的;而在改编过莎翁创作成熟期完成的“黄金喜剧”之一并在观众与评论界两方面皆大获成功之后,Branagh想要攻破LLL这一座堡垒的雄心壮志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显然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Branagh对LLL改编电影的可操作性之低、戏剧性之弱以及把握之难度的认识并不够,导致他最终被迫走上了他在开始普及莎士比亚以来所尽力避免的、从改变文本下手而不从调整结构下手的旁门左道,使得文本的本来面貌与美感荡然无存。要知道,LLL并不是一部平庸之作,它被称为“辞藻最为华丽欣然的喜剧”,其韵脚句式的严丝合缝,其造句辞藻的精巧繁复使其一直都保持着莎士比亚学界镇柜之宝的地位;Branagh自己也承认这部戏虽然”密集难懂“但是“演起来会比读起来效果好的多”,毕竟24岁就登上皇家莎士比亚剧团的舞台参演过这部剧的经历也让他对LLL的认识远超于文本上的熟悉,但是就像他在九十年代中到2000年前后所作的一系列决定一样,把LLL改编成一部与原剧背景、风格及语境都天差地别的电影是非常欠考虑的;可能更雪上加霜的是,他选择了歌舞片这么一个本来就缺乏艺术深度与施展空间,更别说他还是个中新手的类型,30年代MGM歌舞片的风格(本质是局限与经济)与LLL语言上的大胆与铺张完全背道而驰,而对风格化美国演员的过度倚重又导致了表演上的完全失衡,总之,这是一部失败的电影——从艺术意义上,从观赏价值上,甚至从票房经济的角度考虑,把一部传奇式的莎翁名作变成一部温吞水般缺乏亮点的歌舞电影,这无论从人力物力还是精力的投入来说,回报率都是太低了一点。其中穿插的歌舞虽然都是名作,但霸王硬上弓的痕迹明显;歌舞的随意通俗和台词的工整严密形成的对比更加强烈,让观众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挫败感;年轻的美国演员们念白起来有如惊惶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表演绕口令,观众从他们的眼神之中就能看出他们对台词的掌握有多么之泛泛——Audience are such fierce beasts, they can smell fear. 甚至连Branagh本人的表演都显得犹豫不决、缺乏情感内核,这个等下再讲。
但是,对于Branagh个人来说,这依然是一部有野心的电影,就像他以前拍过的所有电影一样:他编,他导,他演,他唱,他跳,他制片,他参与剪辑;他绞尽脑汁一首首挑歌曲,他和Patrick Doyle一起敲着锅碗瓢盆研究配乐,他还得抽出时间来监督他一手挑出来的、对莎剧毫无经验的年轻演员练台词,——作为一个著名的多面手,Branagh再一次把自己多任务处理的能力拉伸到了另一个极致。作为英国混乱但群星闪耀的80年代脱颖而出的青年英雄中重要的一员,Branagh对成为“文艺复兴式能人”(Renaissance Man)的追求从未间断,从26岁创办自己的戏剧公司、28岁挑战Olivier的高度自编自导自演《亨利五世》到这次尝试自己并不熟悉的音乐剧领域,他的才华、挑战自我的勇气和创造力永远都令人惊奇。但可惜的是这次莎士比亚的精髓却从他手里悄悄滑脱,无边际的改编与幻想遮盖了原剧的光芒,生搬硬套的美式风格破坏了水乳交融的英国传统,最终拿出的成品就只能是一个四不像——这不禁让人怀念33岁在改编Much Ado About Nothing之前豪迈地宣告“我们并没有为了‘难以理解’就删掉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一句台词是为了更容易接近观众而被剪掉的,因为我们改编的宗旨是服务于寻找作品的精华,探究这部戏剧本来的精神”,用十足的骄傲和自信面对纯粹主义者吹毛求疵的那个Kenneth Branagh,在这部晦涩、混乱、充斥着不知所云的Camp风的电影里,少年天才的灿烂欢愉与意气风发无迹可寻,只有一个在事业和生活的多重困境中举步维艰的中年男人的万事不顺和郁郁不得志在人唇齿之间留下的一股苦涩的味道。
既然都说到了Much Ado,那我们就来认真提提Much Ado。作为Branagh创作生涯最高峰时期的作品,MAAN的视觉风格之强烈鲜明,情感表达之畅快淋漓,情节发展之迅速顺畅都可以说是莎剧电影改编作品中凤毛麟角的经典之作。Branagh为MAAN营造的情绪是真诚而热烈的,就像片中亚平宁半岛的艳阳,不需修饰做作,便能轻松为全片定下的狂欢基调:肉欲的,香艳的,毫无保留的感官享受的嘉年华,一个紧密团结的社区与真实情感毫无保留的尽情挥洒。Branagh的直觉把他引到了一个巴库斯式的人间天堂,而这正是莎翁这场止于美满姻缘的“性别战争”所需要的热闹背景;他和他的卡司在片中的表演近乎完美,尤其是Branagh和Thompson更是把Benedick和Beatrice这对莎剧中最著名的恋人之一永远定格在了电影史上,而Branagh顶住压力请来的Denzel Washington等美国演员的表现(无论优秀与否)也成为了莎士比亚电影中不可多得的一笔浓墨重彩的亮色。Branagh的意气风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从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中,点石成金、平步青云的Branagh虽然受尽狭隘偏激的英国媒体的欺负,但却在英伦三岛甚至世界范围之内成为了一个现象级的存在,“Ken and Em”更是贵为英国电影界的第一夫妇,事业成功生活平静的Branagh思维敏捷视野清晰,心里除了振兴莎士比亚、拍他喜欢的电影、维持Renaissance剧团健康运转之外别无他求。而七年之后,情况还是这样吗?他已经经历了Frankenstein天崩地裂式的失败,以及和Emma Thompson痛苦的婚姻破裂,而自己婚变的起因——他与Helena Bonham-Carter的关系也即将走到尽头;生活没有出路,事业风雨飘摇,出现在LLL里的Branagh还不到四十岁,但是已经带上了中年的风霜。他的念白与表演技巧和依然无懈可击——这从他踏入RADA面试厅大门之时起就从未成为过他的问题,那段把Iambic Pentameter(抑扬格五音步,指以音部以单位划分格律的五种组合形式)轻巧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踢踏舞步便是明证,但是这样一部欢闹的喜剧电影所需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在他身上却无处可循,他的台词不再有震慑人心的力量,甚至在他本应表现爱情之狂喜的时候,细心点的观众能听到的弦外之音却是怀疑与忧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Branagh在这部电影中有好几个段落似是故地重游:Richard Briers与Geraldine McEwan的“The Way You Look Tonight”很难让人不想起92年Peter's Friends里戏剧帮与喜剧帮对同一首歌曲的成功演绎,而片尾重诵经典台词的设置也像极了Much Ado中Emma Thompson开场的“Sigh No More, Ladies”。只是这两段小小的插曲不幸全都成为了Branagh告别神童时代的注脚:两位老演员虽然在表演上尽心尽力,但是加起来近一百四十岁的年龄实在让人只能顾得上为二老捏一把汗,歌曲的温暖飘逸本色尽失;而片尾的那段“When love speaks”本应为全片戏谑与喜悦气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是Branagh念白里的忧伤与疲倦却让观众忍不住地脊背发凉。也许“错误”才是这部影片真正的主题:它作为一个错误的人做出的错误决定,出现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表现的全都是错误的情绪。爱情的反讽、苦涩与甜蜜是个永恒的话题,只是用老掉牙、清浅见底的歌舞表演代替那些虽然晦涩但却独特美妙的台词来为这个话题做注解,真的太平淡了一点。
不过现在已经是十一年后,2011年的Branagh是刚刚重新证明自己统率力的成功超级大片导演,而他的Laurence Olivier才放出一张照片,就已经有影评人把他放进了明年奥斯卡男配角奖的竞赛大名单。浮浮沉沉、大起大落过的Branagh也许不再有二三十岁时取之不尽的精力和梦想,但依然在踏踏实实地做他喜欢做的事情。毫无疑问的是,总认为自己是爱尔兰人多过英格兰人的戏痴Kenneth Charles Branagh依然是热爱莎剧的:他在2002年凭借Richard III重回戏剧舞台,而2006年则执导了另一部并不尽如人意、但终究有了一两个闪光点的莎剧改编As You Like It。莎剧改编电影的这条路他还会继续走下去吗?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爵爷的Henry V、Hamlet两座城堡已经被他勇敢地接管,下一个他会挑战另一部经典Richard III吗?或者是并未被纳入爵爷传奇篇章的Macbeth和King Lear?这悬念已经酝酿了五年,该是个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有人说Branagh拍这部电影只是为了Berowne那段著名的独白。天,如果是因为这个理由,那么我倒几乎可以原谅他的草率了。这真是莎剧中最美的独白之一,就用这个来做结尾吧:
But love, first learnèd in a lady's eyes,
Lives not alone immurèd in the brain,
But, with the motion of all elements,
Courses as swift as thought in every power,
And gives to every power a double power,
Above their functions and their offices.
It adds a precious seeing to the eye:
A lover's eyes will gaze an eagle blind.
A lover's ear will hear the lowest sound,
When the suspicious head of theft is stopped.
Love's feeling is more soft and sensible
Than are the tender horns of cockled snails.
Love's tongue proves dainty Bacchus gross in taste.
For valor, is not Love a Hercules,
Still climbing trees in the Hesperides?
Subtle as Sphinx; as sweet and musical
As bright Apollo's lute, strung with his hair.
And when Love speaks, the voice of all the gods
Make heaven drowsy with the harmo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