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谎言:评电影《魔窟》

廖康


看电影,我通常不在乎故事的真实性。只要它自洽,能够自圆其说、自成一体,不自相矛盾,我就能够接受。我更注重的是电影的艺术真实,如王尔德所说:“谎言比实情更美丽。”我们花钱看电影,不是要了解在大街上就能免费看到的平淡无奇的真实,而是希望被感人的故事所打动,哪怕它是编造的;希望看到奇异的风光或惊人的视觉效果,哪怕它是假造的。英国2000年出品的电影《魔窟》Pandaemonium 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谎言。但这一次,我不得不指出其谎在何处。

Pandaemonium 这个字是弥尔顿在长诗《失乐园》中创造的,原指所有魔鬼聚集之地。电影没这么可怕,而且拍得很美,再现了英国平和的田园风光。魔鬼隐藏在人心中,与外表完全不同。电影以华兹沃斯(William Wordsworth)期待获得桂冠诗人称号开始,倒叙他与柯勒律治(Samuel Coleridge)相识,共同创作《抒情歌谣集》(Lyrical Ballads)的故事。这件事在英国文学史上非常重要,但写诗的过程怎么可能拍出吸引人的电影?嘿,架不住人家会编呀。于是,一系列矛盾编出来了:盲目爱国和热爱自由的矛盾、密探监视和鼓动反战的矛盾、肉体爱欲和精神恋爱的矛盾、古典主义和平民诗歌的矛盾、诗才横溢与写作受阻的矛盾、用药伤身与刺激灵感的矛盾、等等。

不得不承认,如果你对英国文学史不大了解,但喜欢英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歌,一定会非常欣赏这个电影。啊,原来那些著名的诗歌是这样写出来的!啊,原来鸦片酊对写作有这么大帮助!啊,原来华兹沃斯的妹妹多萝西(Dorothy)曾经起过这么大的作用!啊,原来他们的合作里还有这么大的阴谋。仅仅看电影,这一切都编得严丝合缝,合情合理。也要归功于演员们的精湛演技:Linus Roache把柯勒律治的神经质和激昂情绪再现得惟妙惟肖,John Hannah把华兹沃斯的深沉和冷静诠释得令人不寒而栗,Emily Woof把多萝西的热情、冒失、敏锐和辛辣表现得活灵活现。然而,这故事完全是假的。编剧可能会说,电影有Kenneth Johnston的著作The Hidden Wordsworth为依据,但此书的主旨——即电影结尾时柯勒律治才醒悟的秘密——受到了学术界一致否认,何况电影还把那主旨演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可能反驳:电影《莫扎特》把宫廷乐师长萨利埃里描绘得那么邪恶,不也是编的吗?并没有史实根据呀?不错,萨利埃里并没有设毒计害死莫扎特,那故事也是编的。但萨利埃里的作品基本上无人演奏,他早已被人遗忘了,也没有后代。把他描绘成嫉妒的化身,只是一种拟人手法而已,换个别的名字也完全可以。《魔窟》不同,那里的魔鬼是英国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影响深远。这种污蔑难以让人接受。

尽管如此,电影还是颇有可观。柯勒律治乘热气球撒传单,充分展现了他的浪漫性格。他创作诗《午夜霜》(Frost at Midnight)那段拍得晶莹剔透,与原诗神韵相通。《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的写作过程以及多萝西与柯勒律治妻子的和解及相知也很感人。柯勒律治创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的用药幻觉相当可信,尽管打断他创作的是另一个人。表现柯勒律治、华兹沃斯和他妹妹喝了刺苹果酒后癫狂状态的手法也有新意。但为了制造矛盾,树立反面人物,无视众所周知的另外一位大诗人的天才和诗作,甚至贬低他的能力和人格,就牵强附会到了无法自圆其说的地步。观众会问,既然如此,柯勒律治为什么会与他合作呢?

对,这也许恰恰是电影的好处。它会激发人们的好奇,让观众重新阅读《抒情歌谣集》,深入了解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发展过程,感觉那些诗人是不是真像电影里描绘的那样。我强调“重新、深入”,因为对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不了解者大概不会有兴趣看这个电影。

2013年12月27日

混乱Pandaemonium(2000)

又名:地域幽都

上映日期:2000-09-15

主演:莱纳斯·罗彻 约翰·汉纳 萨曼莎·莫顿 

导演:朱利安·邓波 编剧:Frank Cottrell Boy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