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视频版收发于B站:陈小姐的十五楼,文字版首发于豆瓣。专栏约稿,请勿转载)
本文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批评许鞍华的导演工作。第二部分,批评王安忆的编剧工作。两颗星给其余工种的努力与躺枪。
一:本片为何丧失“电影感”?
先来识别一下这宣传片开头唬人的字幕: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入围影片。
77届,去年,2020年的威尼斯电影节,稍微查一查就可以知道《第一炉香》是入围了,但是入围的只是非竞赛单元(展映单元),就是去放映一下。宣传片写这行字的目的是跟找大牌做班底一样的,只为了增加质量的可信度。因为入围三大节的主竞赛单元,对影片来说,确实就是某种艺术质量的肯定。所以此处字幕很恶劣地以省略的方式偷换了概念。
从什么时候开始,作品的质量只和制作班底的牌儿有关,只和入围电影节、入围单元的档次有关,或者只跟拿不拿奖有关了呢?呵呵~ 是从这个行业从业人员专业素养的集体下滑开始的;从这个行业从业人员,职业道德的集体沦丧开始的。
这部作品失败,不是演员的锅。《第一炉香》失败,是导演的锅。整部作品是大师们各玩各的一场游戏,满屏写着“搞完赶紧下班”。接下来我分几个视听元素来谈问题。先重点谈美术。
美术这个工种,可简单理解为一部影片“空间造型的设计”与“人物造型的设计”。这部电影的美术一定给观众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小说中的这座香港富人区深宅大院儿是有被呈现出来的。“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这个精致感有的,美术险些唬住观众。
而且有些设计估计是能踩中一部分观众审美的,不否认“好看”。但是“好看”,在电影艺术的评判标准中,可不是“好”。好的美术,看一个例子。
这一段是写爱美丽进入邻居太太的房间。记得我在上上个解读视频推荐杨凡的《继园台七号》(各平台ID同名:陈小姐的十五楼)又特别强调过一次:空间设计,最基本,要做人物内心的外化。邻居太太房间的美术就做得不错,第一,道具很满,制片人很舍得给道具钱!这种满的感觉是会让观众相信,这里是长期有人住的。第二,在影视艺术中,美术要体现人的性格与状态。这个邻居太太是个怨妇,40年独自生活在亡夫的阴影中,所以为她做美术空间的设计,指导思想是“要有一点点变态和一点点诡异”。屋子里狗的标本,就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这间屋子的美术,要做出一点点古怪,却也不用恐怖。这是跟影片整体调性有关系的,《天使爱美丽》是一个非常法式的美丽童话,怪诞却浪漫,不能破坏这个总调性。《第一炉香》这部电影,美术设计,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灵魂是什么呢?就是导演对一部作品调性的总体理解、规划与把握。是导演在吃透每一个人物之后,跟美术工作者碰撞出来的设计理念,这个美不是脱离空的“好看”,而是要为人物服务,为故事服务,是与整个影片的主旨匹配的。《第一炉香》里姑妈的造型和空间,美术做得并不好,并非不好看,而是设计并没有去勾勒、刻画人物,为观众理解到人物加分。你即使做到,衣服的设计与张爱玲描述的文字一模一样,在电影这门艺术的评判标准里,也不是“好”。
电影的行业评判标准肯定不等同于文学的评判标准。很多人不解,电影是人人都能看懂,怎么叫好电影坏电影。而且每部电影都不一样,每个导演的风格都不一样啊,怎么评判呢?那为什么电影是可以拿出去比赛的呢?当然是因为这一行,是有标准的!就像跳水比赛人人看得,人人喜欢,但是只有评委能打分,一样的道理,每一行都有行业标准。我念电影专业,严格受了整整20年中国的“结构主义电影学”学派的思维训练,学习和掌握的正是这门艺术的评判标准。
姑妈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评判一部电影的好坏,可以看看导演有没有能力动用视听语言迅速告诉你,女主角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读过原著,心里会知道,姑妈是一个内心很畸形的女人。张爱玲笔下的女性,最赞最叫人毛骨悚然的就是这种华美的“畸形”,体面的“变态”。对这份畸形感的理解,稍微啰嗦几句,扯一扯张爱玲的小说宇宙。
祖师奶奶笔下的人物万变不离其宗,几乎每一个角色都能还原成她的身边人,尤其是女性,简直不曾出过她自己的族谱。张爱玲写《第一炉香》的时候才23岁,一个人这么年轻时的创作是不可能离自己的生活阅历太远的。她的半自传小说《小团圆》(其实就是自传)开始两个章节对母亲描写比较多,写母亲去香港看她,也让读者更进一步了解了她和母亲的关系。23岁的她刚刚从香港回上海,写出来的“姑妈”,原型一半可能是她的亲妈,一半可能是她的姑妈。张爱玲自己的亲妈(因从小被过继,张爱玲一生称呼亲妈为“二婶”)男人就很多,在上海还没离婚的时候就有意大利男朋友,在欧洲有“劳以德”,在香港有“雷克”先生、“毕先生”……(均为小说人物化名)。《第一炉香》里的姑妈,有多少“张母”的影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脑补。张爱玲实际生活中日夜相处的“妈”,却是她父亲的妹妹,她的亲姑姑(她喊:三姑),这个姑姑跟张爱玲的父亲是闹翻过的。
张爱玲与母亲和姑姑的关系都很微妙,对于母亲,我觉得她是有点恨的,张爱玲一生的苍凉底色跟这个母亲在当年“前卫”、“追求自己的自由”多少是有点关系的。姑姑跟母亲一起留洋念书,也是冷冷的,我记得直到七十多岁才结的婚吧。(并非说晚婚的女人不正常,我意思只是那个年代,张爱玲身边这两个女性都很前卫,受了教育,她们对张爱玲塑造女性人物有直接影响。)
这些对理解影片中“姑妈”这个人相当要紧,张迷肯定都了解,因为张迷都懂,读张爱玲的小说,是要代入张爱玲宇宙的。《第一炉香》里的“姑妈”,借鉴的原型到底是谁,不重要。我要说的是,通过这些张爱玲宇宙信息,是可以帮助读者、观众、主创理解到戏中的姑妈内心的“畸形”。在理解了之后,电影的主创,就应该要用戏把“畸形”做出来,也要用美术、用音乐、用光、用一切视听语言做出这个畸形。这间香港豪宅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个高级妓院,姑妈是多年的暗娼熬成了鸨。她恨透了自己的哥哥,恨透了自己的娘家人,她收留侄女的目的里是连一点点亲情都没有的,小说中也写了,葛薇龙就是“讨人”(旧时上海方言:雏妓),电影台词里也有的。但是戏,没有,美术上,也没有。我刚刚拿《天使爱美丽》中房东太太的空间举例子,一个内心枯萎掉的老妇人,家里的美术可能可以怎么弄?那个片子的美术师,抓到了一个“动物标本”的设计点,因为标本是死去的活物,栩栩如生的死物。
《第一炉香》的美术做到这只孔雀真的尽全力了,但是很抱歉我觉得品味也就是我们上海新乐路上的服装店了。我也不知道姑妈的美术要怎么做,我又不是美术专业出身,我念的是导演专业,我做的是评论工作。我只明白,导演应该要跟美术沟通的是:姑妈这个人和她的空间,要弄出华丽的腐坏与颓靡,要是精致的败絮,是画了皮的恶蛆,是一具行走的、可怖的、美貌的,僵尸。俞飞鸿演的姑妈,有吗?俞飞鸿的客厅、餐厅、卧室,你觉得有吗?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导演能够享有一部影视作品的第一署名权,合法占有所有工种的集体智慧吗?因为导演是各艺术工种的总指挥棒,是一个钥匙串,导演需要有机地、有创造性地去协调、串联起各杰出艺术家的艺术才能,将它们调配成一部影片唯一的、独特的艺术调性,而不是放任每一个工种在无统一调性的指导下,肆意挥洒各自对于“美”的理解。这部片子,败就败在这一点上。我先拿“美术”这一个元素,举了例子。
我说的这些,是导演的基本功课,你们觉得许鞍华这种级别的大导演可能不懂吗?今天说句不客气的话,从前我还真当她懂。或者客气一点,懂过。那为什么这部电影差成这样?我猜有两个原因,1、时间不够,2、导演的生命能量不够。你知道导演工作有多苦吗?
看看这些导演在现场的工作状态,的确能感觉到她很疲惫的。许鞍华,47年生人,74啦,不容易的,吃不消,很正常啊!艺术创造力不足,不丢人啊!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啊!人的力比多是有限的啊。所以,有些钱塞到手里的时候,大师啊,要放下!
时间不够也是有很大可能性的。我不清楚这个项目具体的制作和发行规划,这部作品给我的感觉是,很赶很赶。我怀疑后期赶到连颜色都没有好好调,我是在我们上海最新的一家影院看的,灯泡非常亮,不存在任何放映问题,我看到的画面简直是原始素材好吗?像完全没有拗过调性的裸片好吗,就这么拿出来公映了每个工种都是大师,我不怀疑大师的能力,但为何本片从头到尾丧失电影感呢?导演,全责。我稍微总结一下各元素的显在问题。
第一,摄影上,光圈开得太大,打光缺乏设计,画面拍得满堂亮,这一点我相信杜可风的专业度,前期满堂亮不是罪,因为后期是要处理的,他留给后期很大的余地,没错。但群戏拍得一塌糊涂,没有任何一点点场面调度的设计就说不过去了。片中有一场戏我记得是梁洛施演的混血妹妹在花园里跳舞,我真的在电影院里看到脚趾抠地哦!这种随便拍拍的拍法我实在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我们电视台去拍一个公关活动拍回来的素材吗!杜可风只做到了,人在画面里面,画面的焦点没虚!我在看片的时候还不知道除导演以外的制作班底,我真以为是哪个实习生拍的呢!
本片丧失电影感的原因二、美术设计缺乏内在逻辑,刚重点谈了。美术很用力,他们很想对得起自己的名声和身价,但最后可惜,只剩艳俗。第三、声音质感粗糙,空洞,有后期来不及的嫌疑,怀疑直接用的现场同期声,后期声音没怎么加工处理。原声音乐出自坂本龙一大师之手,这也是我看片的时候还不知道的,全片看完,音乐没有给我留下印象,更没有加分。第四、片尾字幕粗糙到极点你们发现了吗?还没有看过影片的观众,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专门去注意一下片尾最开始的几幅字幕,那是赶上档赶到了什么地步啊?只给了一个小时让后期上字幕啊?!就这么随便弄弄?
我再举一个例子,看一下什么叫“电影感”,什么叫导演制定的“电影调性”。
电影艺术是由视听语言构成的,所有的视听语言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模拟,同时,也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提炼与艺术加工。电影感,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声画的精致感(有些电影专门刻意制造粗粝感,另当别论),其次,再谈设计感,别致感,独特感。梁洛施也不会演戏,但是彭浩翔拗出来的梁洛施实在太赞了。我超级怀疑李泽楷爱上的根本不是梁洛施本施,他和我们一样爱上的是伊莎贝拉。
不客气地说一句,《第一炉香》的用光、摄影、调度、调色、录音、剧作,简直是一部学生作品。这种成色,怎么可能入围三大节的主竞赛单元?世上的人还没有全瞎好吗?本片,各艺术工种集体翻车。大师们,如果没有为了一部作品相爱相杀过,没有为了艺术的碰撞相互扯破皮,撕烂假发,揍掉对方假牙,一群老人家温文尔雅,邮件往来,完事儿下班!想做出好片子?呵呵~
在只看阵容的出品方面前,你们或许是大师,但是在缪斯女神面前,谁也不用装逼,谁也没有光环,任何人昔日的辉煌在一部新作品的出发点上全部清零,一切从头开始,不脱掉几层皮,你想出过硬的作品?我觉得许鞍华很不适合拍张爱玲的作品,凡带着点粗粝生活质感的题材,她处理得就很得心应手,她是能够驾驭如水一般流淌的日子这种影像质感的。我很喜欢她的《天水围的日与夜》,她的《桃姐》、她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但是这一次,姨妈都没了大姨妈,还真拍不了爱!许鞍华,太直、太硬,《第一炉香》的故事被她讲得直白、赤裸、低级,一点儿味道也没有。许鞍华的内心,我觉得,其实住的是个男人,她有她很擅长的调性,但那肯定不适合用于诠释张爱玲。
资本的本性是逐利的,想投好的项目,用好的班底,赚票房,没有错。我也不同意有人喷发行方没文化,我觉得发行方制定任何营销策略都没问题,赢得市场就是本事,杀掉文艺腔,宣发口径下沉180线城市,硬把祖师奶奶的IP P成“我爱你,关你屁事!”的女人犯贱片,都没问题。问题是,这还是个半成品,你没看出来别人坑你呐?真觉得内地市场人傻,钱多,速来是吧!
二:为何本片是一次不成功的改编?
小说是小说,剧本是剧本,电影是电影。这是三个专业,三种产品。王安忆这样级别的作家,一定明白,剧本与小说不是一回事。虽然这两者最终的呈现方式看起来都是文字,但她肯定懂,小说是文学领域的一种终极产品,但剧本却是电影艺术的中间产品。从小说改成剧本,是一门学问,从剧本到影视作品,是另一门学问。即使《第一炉香》是一本好的中篇,你让祖师奶奶本奶来改剧本,也未必就能改出一个好剧本,况且王安忆本人也在一次采访中坦承,这并不是一篇很成熟的小说,再加上张爱玲惯常的“省略、跳跃、含蓄”的写作手法,变成剧本,需要填充的地方太多太多了。既然有这个认知可,那在改的时候大可无需束手束脚啊,而从成片剧作的效果来看,王安忆对这次的改编工作,显然是信心不足的。
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失败的改编,所以接下来我重点谈剧作改编上的问题。
剧本的每一个字都看似忠于原著,最后的呈现却恰恰偏离了原著,成为一个根本不能被现代观众接受的故事。原因就在于,该加的地方,她没有加。改逻辑化的地方,她没有逻辑化,该诠释的地方,她没有诠释。王安忆填上的一点点私货,仍然是停留在“文字这个维度”的思维惯性上。而电影的最小单位,可不是文字,也不是镜头,是一场一场的戏,推动剧情的叙事逻辑,也是要以“戏”作为单位。王安忆加的,是文,不是戏。我接下来会举例子来说明。
去皮抽筋,《第一炉香》本质上是写:“一个香港在读女中学生,最后以高级娼妓的方式忠诚地待在了她的婚姻坟墓里”。是很有张力的故事是不是?祖师奶奶哪怕在那么年轻的时候,感觉都是对的。但今天银幕上的这部电影作品却全片只写着:“一个女人犯贱,她知道自己犯贱,还坚持犯贱。”为什么呢?因为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电影剧作没能为原小说人物更好地补上行为逻辑。一个重点就是:葛薇龙在失身后,留下来的动机是什么?另一个重点是:葛薇龙,为什么最后要心甘情愿做个妓女,养她这个不忠的丈夫?这两点,没有有力地诠释,所以观众不买账,观众看完都只觉得“OMG这个女人简直贱死啦!”再弱智的恋爱脑都不会跟马思纯版葛薇龙共鸣的吧?但是我们都跟汤唯版的王佳芝共鸣了。
我不是恋爱脑,我一次一次被汤唯版王佳芝深深震撼与感动。我拿《色戒》的成功改编举例子。
这篇小说文字上的“留白”与“隐匿”比《第一炉香》多多了,58岁的张爱玲改完《色戒》,真真是悟了,她放下了她年轻时在文坛立身之本的华美文采,《色戒》这部短篇,语句精炼,几乎全是大白描,破碎的叙事,与同时代的杜拉斯意识流小说交相辉映。《色戒》的好,好在破了文字,有思想层面的高度,是张爱玲韶华褪去,对女性心理的大彻大悟。
王佳芝在三年后,心甘情愿忠诚地待回到她的“间谍角色”里,如果把人物动机写成单纯地爱国,就蠢极了。李安和王惠玲赋予这个人物除了爱国之外(肯定有),更为丰富的行为动机。她在重回麦太太角色时,活得已经不像样子了。只有在麦太太这个“角色”里,王佳芝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而易先生,也在这样一个对“角色”无限“忠诚”麦太太的身体里,察觉到自己还活着。这个诠释,小说文字隐晦地有,而电影则清晰地呈现了很多场戏。
《色戒》的三场床戏固然重要,床戏就是张爱玲老早已经懂的那句,“通往女人内心的道路是Y道”,但《色戒》最牛逼的是加出来的那一场“娼妓唱戏”,这场戏之后,才能去买戒指!这场戏才是两人关系从肉体,真正走向心灵的升华,小说里没有这一笔,这就是剧本成功的补缺。我当年在影院看到这场,泪如雨下。
两个人,都知道自己是“戏子”,是两个政治阵营的“娼妓”。而他们居然在这个如此不堪的地点,如此不堪的共鸣上,交了心,只有交心,才能超越交配。这一场才是王佳芝放了易先生,真正的力量来源,所以,这场是一定要在三场床戏之后的。
这就是好的改编,好的加码,这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说,色戒是最成功的张爱玲电影。好的剧作将观众领入时代语境,领进女人身体,最终,为这段刚刚萌生却被两个人敌对的立场所杀死的爱情,痛彻心扉。《色戒》这个本子真正的张力是:一个女人以爱情,用身体,在对抗不容置疑的大是大非,在对抗春秋大义。
你们都说,张爱玲苍凉,但是她却在晚年写下:我想表达爱情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从这个层面看,她始终都是她,23岁的她何尝不是要用《第一炉香》的故事表达这一点呢?这点“幻灭之后”的东西,却恰恰是张爱玲的文字,一辈子没有写出来的味道!她想,但是她没做到。《色戒》小说里,没有,《小团圆》里,也没有。我却在李安的电影里看到了。
我非常喜欢这个结尾镜头,这是他们温存过的床单。虽然只是床单,在我心中却是诗。
风乍起
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
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
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
举头闻鹊喜
回到王安忆改《第一炉香》,她自己强调了有一个细节还不错,葛薇龙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后就握着一个玻璃的镇纸。最后,葛薇龙对乔琪乔和婚姻都失望了,马思纯在船上手握了一团冰,手一打开,冰都化了。这是王安忆给的东西,如果是小说,这个处理真的很赞。但这就是很典型的文字思维,王安忆思维的维度,是始终没有突破小说结界,她没有理解到,电影的最小单位,不是玩这种细节,玩的是戏。
什么是我理解的“忠于原著”,我觉得我在刚刚诠释《色戒》的时候已经讲清楚了。《第一炉香》可视为张爱玲青涩期的习作,那时她的文字还留着浓重的鸳鸯蝴蝶气味,大篇红楼式的对白,连睨儿和睇睇两个大丫鬟的处理,也完全是红楼式的,你仔细看看,一个就是袭人,一个就是晴雯。
很遗憾,小说的很多味道电影都没能展现出来,有很多人物对白和行为都拍得太露骨,40年代左右的香港上流社会,即使乱,也应该是如张爱玲文字般隐晦的。如果设计的戏都能像范伟在餐桌上吸吮牡蛎那样藏着点,但喻义到位了(暗示他与葛薇龙的性关系),那会高级很多。
今天,我看了电影,写下这篇万字评论文,我内心是无比失望的。大师们,今天我批评你们,并非我目无尊长,恰恰相反,正是曾经优秀的你们,喂养了我,是曾经辉煌过的你们,支撑着今天的我说出这一句:这一次,你们真的太烂了!说这句话,我对得起我读过的书,对得起我看过的好电影,我也对得起,我深深爱过的你们。
(作者为上海文艺评论人、影视制片人、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