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还想赞叹开头那个交谊舞的长镜头大胆又不失有趣,意外但还算合理,结果发现这个“长镜头”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全片一个多小时居然打算一镜到底。这真是反电影的片子,如果我们对电影的理解里蒙太奇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尤其它还是个纪录片,相比之下,那些精心设计跟排演过的剧情片,不管是毕赣热衷的越来越长的真・长镜头,还是《鸟人》那种巧妙遮掩剪辑点的伪一镜到底,都比它一路游走拍到啥算啥的状况要容易让人接受得多吧。
当然也不真是那么混不吝的拍到啥算啥,拍摄的方法和路线必然有经过设计,也很可能拍了好几次最终选择了这一条。
那么,如果没有因为感到被愚弄而愤怒地提前结束观影,生生磕下来这一个多小时,和自己真去公园逛上一趟的区别,是什么呢?
首先,拍摄者移动的速度比正常的步速明显是要慢上许多的,(不晓得用的什么稳定器,丝毫不晃),而因为慢了下来,观看者被迫沉浸其中细细观察,这是一种并不寻常的体验。哪怕是个热衷于在路上边走边观察生活的人,也不会以这样慢的步速持续前进一个小时来看世界,而且除了头尾的两场广场舞之外,中间基本都是保持匀速行进绝不驻足。就这一点来讲,片子呈现的影像与我们逛公园能获得的见闻还是很有差别的。
其二,和观看所有其他影像作品一样,观看《人民公园》的过程中我们是借他人之眼来获得信息的。画框截取大千世界的哪一局部不受作为观众的我们所控制,持摄像机的人是唯一能够自主决定目光以何种速率朝哪一方向前行、又对哪一对象稍加瞩目甚至回首留恋的创世者。当某一处镜头的运动违背观者的兴趣游移开去的时候,摄影即“以他人的视角看世界”的这一特性将被得到凸显。而那些剪辑精妙、善于控制人心的影片常常容易让我们忘记这一点。
其三,《人民公园》(以及其他所有电影)还是以机器之眼来捕捉图像的,这尤其体现在镜头进入长廊后的一长段,因为摄像机的自动感光功能并不能完美模仿人的眼和脑对光线的自适应能力,这段影像与肉眼所见的差别尤为突出,造成一种非日常的体验。而机器带来的另一重效果则是拍摄(或者说观看)行为对被拍(被看)对象的侵入感大大大于普通的悄然旁观。基本上,如果你死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对方也会感到被冒犯,而如果你对着他举起相机,对方则会更快察觉并作出反应。在影片捕捉到的这么多人里,对被拍摄浑然未觉的也有,而一旦有人注意到镜头,我们便会看到一张张或戒备,或好奇,或热情欢迎的脸,也有一些跟随相机移动的反盯回来的视线,或者更少数的人,轻轻一瞥过后接着该干嘛干嘛。
我大概一年前就有了要去公园拍个纪录片的想法,但还真想不到一镜到底如此先锋的主意。细品一下,私以为人民公园这个题和这个拍摄方式的确是相当契合的。在这个公共空间里偶然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是过客,片头片尾处镜头稍加流连的广场舞大爷大妈们相比之下也正是流连这个空间最多的一群人。游离的镜头捕捉到又很快错身而过的每一个人的状态、每一处地方的面貌,基本上足以让我们得见公园这个空间及置身其中的人民们的样子。这不是一个通常所见的要“讲故事”的叙事型的影像,而是更类似《柏林大都会交响曲》的那类影片,不过编排设计的余地要小得多得多。
我最近在读剪辑教科书《眨眼之间》,默奇开篇就说“总是在事物的极端情况下我们才能更深地理解事物的中间状态,比如冰和水蒸气可以比液态的水能展示更多水的本质。”所以《人民公园》这种一刀不剪的极端做法,恰能让人反过来理解剪辑的作用。
我认为,相比持续摄影,反倒是经过剪辑的影像更符合人类观察世界的规律。记忆的机制会对连续不断进入视野的材料进行选择,大多是经过短时记忆一轮游之后迅速被丢弃,而那些被注意到的、值得停下来驻足观看的、甚至看完还会反复回想再三咀嚼的部分,才得以进入并构成我们的记忆,它们恰如被剪辑过的影像一般,看似前后接续实际却是存在许多断裂的。几乎不会有人能够完整回忆起刚刚的一个多小时里镜头在人民公园这个空间中如何游走,前后又都接连见到了些什么人什么活动。
如果说摄影师是代替观众的眼睛来框取“往哪看”,剪辑师的工作则是代替观众的脑子来处理这些拍回来的素材,把不重要的过场统统丢掉,最多留一点衔接环节以保持不跳戏。
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现自己写东西变得很有障碍,文字的逻辑是连绵的,但我的思维模式已经变成了片段/断片式的了,连词成句、组句成段、拼段成篇都成了有难度的事情。关键词笔记已经足够记下我想到的东西,它们是跳跃的,缺少一些只有连缀作用而不增添更多意义的连接词将其组接起来。
坚持写了三天每天一篇纪录片影评,这篇是最长最通顺的了。加油,再接着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