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9-02

蚀之春风桃李:《蚀》之五部曲：低开高走，细数离合

本长评涵盖了《蚀》五部曲的全部剧情，敬请慎重阅读。
(一)
20160901，上海市文联《蚀》五部曲一天刷完。在这个8小时的过程里，评价从低慢慢升高。一方面因为四、五两部确实更充实有力，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人物的经历累积起来，形象越来越饱满了。考虑到这个系列电影播放的次数很少，看过的人更少，想必一时有感而发的我写这篇全是剧透的剧评，也会有点用吧。毕竟，水平与知名度还是太不成正比了。
1.蚀之春风桃李:天真学术女误爱校园于连。
2.蚀之章台秋柳: 女大学生无奈替人生子，律师巧结露水姻缘。
3.蚀之怀朴抱素: 上海于连帽店留情，两番弃旧攀高婚场喋血。
4.蚀之江枫渔火:乌镇组工会，姨太太上学堂，血泊惊醒清官梦。
5.蚀之霜天晓角:旧夫妻变新朋友，革命者壮烈牺牲。

当然，一开始都是冲着茅盾去的。这样的影视作品，观之无味的第一责任就是原作者沈雁冰大大。茅盾的小说是观念在先，人物在后的代表，实乃五四新文学概念化、口号化、扁平化、政治化等等弊病之大成。
简单地说，本系列讲述了男主A和B分别各与女主C和D的四段恋情，穿插了一些别的剧情。是不是很八点档套路！虽说1920年代的故事可算套路的祖宗，但无论是小说还是改编出来的电影，人物出场时就是一张苍白的白纸。如果没有情节推动人物性格的成长变化，每个人上场时都太单薄了，一句话就能说完——这句话里的绝大部分信息还是台词(编剧)告诉我们的，而非演出来的。即使是象牙塔里的五四青年，也应该有他们的家庭背景差异、责任感、现实感，而这些青年只有一个身份“五四青年”，他们是性格不同的五四青年。他们也没有小家庭的社会义务，而只有爱国、恋爱、友谊的情感需要。这样的人格是那一代人矫枉过正的个人主义的恶果，如今我们看着不适，正是社会恢复稳定的道德理性体系的体现。
五部电影连缀在一起，实际上非常符合迷你剧的要求，每部90min，各自独立又相互渗透的故事。越到后面越看清了与当下时代的相似相承，在第五部里陆梅丽对章秋柳不经意间脱口的一声“学姐”，半带撒娇，我竟是一颤，明明尚未毕业，却觉得已是境迁物异！更不用说上海租界那高昂的房价。
这个系列最大的缺点，应该是轻浮。原著里弥漫的悲感幻灭，演员演不出来。花了心思制造的年代感，也不精准。克拉克盖博不可能在1929年就登上时装杂志封面。它更像借茅盾的酒杯浇了当下青春之困的块垒。无论气质还是表演，那个时代的沉重和黑暗，还有隐隐飘来的腐朽气息，演不出来。观众权且忘记这是民国的上海，记住这是青春文学，就够了。

(二)双男主：胡抱素和方罗兰

《蚀》五部曲系列很有趣的一点，是除了两位男主角外其他的男性配角存在感极低，几乎没有名字和戏份。这也是一种很原始的叙事方式的体现，成熟的长篇小说一般不会如此了。
确实没想到，2里突然冒出来的实习律师方罗兰会成为整个系列的正面主角，毕竟他不是圣约瑟大学而是沪江大学法学院的(喂喂这有什么关系吗)。看到了5，才知道原来小方是茅盾的自述投影。2中95%以上的镜头有女主角章秋柳的脸，但是可怜的小方直到全片三分之一处正脸才开始多起来。2中暖萌细节还是很多的，包括：某个暗恋者刚要开口表白，秋柳就被罗兰冲过来脚不点地地一把拉走了hhhh。秋柳背书式地为上海本地美食插入了多处硬广，看得我食指大动口内流涎。男女主都有种天真可爱的呆萌感，用老派话讲就是登对，用流行语言就是满满的CP感。
小方在这一部里还是很被动的，梳理整个故事可以看到他从来不是勇往直前的人。他本也有于连的心气，只是初出茅庐，又不曾结交女子，自然难抵章秋柳母性光芒和少女温柔的结合，故而这一堂为爱情入囹圄的人生教训课也就躲不过了。
｢方罗兰：你必须生男孩！否则你带着孩子依靠什么生活？
章秋柳：我依靠你。我要你做孩子的父亲。｣
此前他俩相敬如宾，突然如此自然地表白，简直太不自然了好么！然而男女主角就这样感动地拥抱在了一起。笔者认为，这大概就是刚刚写起小说来的中国作家食洋不化的典型症状。如果习惯了这种叙事逻辑，也就不觉得太突兀了，但还是能察觉到生硬的。以常理揣度，互托终身这样的事应该在互相深入了解之后，而不仅仅是互相照顾、抱团取暖之后。古代的爱情戏全是这么写的，要问长问短问到底。至少双方也要把家庭情况问清楚，万一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呢？秋柳若是在大连、小方若是在乌镇有原配呢，如果是婚后才来求学呢？……
总之这些都忽略了，两人以谎言逃离小宅，暂住阁楼筑爱巢，却不料范家还是追来将秋柳抓走。生孩子戏最大的败笔出现了——保大保小，尽管这里处理得不错，医生一语未发，小方拼命喊“保大人”。由于婴儿夭折，范家报复小方使其入狱，秋柳以全部积蓄并为流莺之缠头赎之，算是恩情偿尽。小方律师前途已破灭，回乡谋了助理办事员之职(大约托了关系)，是为4的开始。

作为贯穿1、3、4、5的第一男主角，胡抱素的形象是断裂的，当然可以说并不矛盾，有其连续性，已经很好了，但有理由提出更高的要求。
他本是一个具备领袖气质的学生头儿，更是女生中的万人迷，但演得丝毫看不出棚户区车夫儿子的家境应有的一丝掩不住的自卑，还以为是一个的的刮刮的少爷。尽管和车夫父亲的谈话是这位上海滩于连(或者漂亮朋友)的个人宣言，但演员未能将其内心本有的黑暗刻画出来。这就使得1片末的化妆间告白一段失之生硬，尤其是前面还全身心地投入革命戏剧，全然是个理想主义青年，几乎难以使人相信他竟是自私残忍的恶棍。这就是所谓的黑化太快！
3中的胡抱素变得唯喏和不求上进，令人疑心他的权谋和野心都在何处。朱进如的强势可能短时间内吓倒了他，但他似乎只有在赢得女子崇拜和青睐时才能意气风发。即使在布行、烟厂都是挂名闲职，总可以要求一些档案资料来了解实业界冷暖——对比乌镇镇公所的小方，真是霄壤之别。可以解释说他志不在此，那么其从政之野心便毫无真才实学为基础了吗？
我们没有看到抱素任何一次的大展雄才，在政府办公室里不过是殷勤趋奉、得上司欢心，最令人刮目的一件成就就是最后成功娶到了莫小姐。他与化名周定慧的章秋柳的一段情，开始时还是真心真意，后来也果断将其抛弃。公平地说，他大大伤害了秋柳的感情，但他俩互不亏欠什么。这段情也是故事里最莫名其妙的。3的标题“怀朴抱素”，真是绝妙的讽刺，胡抱素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与他的人品背道而驰。步步上位依靠的只有婚姻，实际上这是作者不善于写野心家，不了解真正的野心家。想想于连，再想想漂亮朋友吧！法国确实是与中国最相似的欧洲国家呢。
4“江枫渔火”是口碑最好的一部，因为它接地气，也热闹，在官场斗争这个层面还比较深刻。贫富差距，下愚难移，不得不说，即使是漫画式的现实，也有着比卿卿我我更强烈的感染力。这场乌镇改革运动从开场就是一个桌下的定时炸弹，观众不安地期待着最终的悲剧结局将以何种方式到来。方罗兰和陆梅丽“龙游浅水遭虾戏”的平庸故乡生活，正是知识分子在体制内的无力、无用和无能之写照。特派员胡抱素导演的这场收割式改革，其毒辣精准令人叹服，难以想象不过一二年间，他竟如此学得善控人心。除了对其本质寒心徹骨的梅丽外，连一众乡绅都全然是他掌上的玩偶。
此时方罗兰还是软弱而天真的，几乎没见识过真正的人心险恶，尤其是“上头一盆火，底下一把刀”的演技，根本没有梅丽看得透。这段冰冷的婚姻里，类似的被动内敛的性格使二人必然同床异梦。两人缺乏了解，互相瞧不起对方，而梅丽尤其不满于罗兰的幼稚，感到自己所托非人，丈夫配不上自己。方和陆一辈子都需要章秋柳、孙舞阳甚至胡抱素这样的人，热情的、直率的、主动的、散发光芒的，能与他们的性格形成互补，引导、启发他们敞开心扉。否则为什么方和胡一见如故，又立刻爱上孙舞阳，梅丽和秋柳在学校最要好？
孙舞阳短暂的灿烂绽放竟是以谋杀终局，她的死亡实有一定的必然性。即使她逃出乌镇回到上海，她的女界运动也只能和从清末开始的多次女界运动一样，难移其根本。惮于那把勃朗宁手枪，她被匕首悄悄刺死了——所以也是枪害了她。

她的故事里，北伐在两年前，目下显系1930年。5中九一八事变爆发。前溯2“章台秋柳”时，梅丽比秋柳低一级尚未毕业。秋柳三月离校，罗兰九月入狱。实际上2的故事在1之前。梅丽毕业后即回乡任教，其时罗兰已任职镇公所，二人因父母之命婚配，至4时当不少于半年。胡抱素已是省政府特派员，应与3有一定时间差。故梅丽、抱素、今如为1929年6月毕业，1之故事发生于28年底至29年初，2之故事发生于1928年3-9月。3之故事发生于1929年下半年，盖以情理推测，胡、朱毕业后，未婚夫妇阶段恐时日不长。4之故事如上所说，约在1930年下半年(片中有天气渐凉之语)，历时约一个月。此后梅丽去沪，罗兰开始写作。5之故事于1931年，符合方章二人的“三年前……我竟有了一些期待”的回忆。以上时间线。

(三)双女主：陆梅丽和章秋柳

梅丽的人物性格本就不甚可爱。她耽于内心，清高自守，又天性内敛蕴藉，外表也不大出众。学生时代的书呆子姑娘一出场，就预告了她对胡抱素的仰慕和迷恋。这段单恋深深影响了她，让她脱离了青春期的怯懦孤僻，变得自信和敢于面对生活了。胡抱素对她的伤害也教育了她，因此这并不是一段全然失败的感情。对于她的成长，甚至是大有裨益的。
方陆的短暂无爱的婚姻虽然结束于4，却贯穿在5中——尽管这是后世用滥的狗血剧情。陆梅丽的离婚一直到她接受并祝福了章、方的婚姻，才算真正结束。那场闺蜜床头恶语，毫无疑问将梅丽不愿面对的自己内心的缺陷揭露了出来。她并不仅仅是下意识地嫉妒秋柳，她更不能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选择了远远配不上她的自己的前夫。
5中的方罗兰终于成熟了不少。革命工作对人的锻炼是无与伦比的(也包括反革命工作)。整个系列浓郁的话剧色彩在5中趋于高潮，梅丽在最后一刻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前夫，这也部分拜已经成为“反动势力代表”的胡抱素一大段回顾旧情的台词所赐。这场咖啡馆叙旧情的戏，除了戏剧完整性的要求外，也有抱素以胜利者姿态试图彻底打击和摧毁三位旧友。当然，他没能成功，稿件也没拿到，革命者方罗兰英勇就义了。强权仍然没能毁灭真正的友谊和爱情！
方罗兰足够不卑不亢的应对终于获得了梅丽的尊重。解脱了对男性偏见和历史包袱的梅丽完全有希望找到她自己的幸福。她坚守住了独立知识女性的事业、品格和地位。

章秋柳在本系列中可以说是缺点最少，优点最多的一个富于光彩的人物。在五四道德话语下，她的虚荣与自私也显得颇为可爱，更何况性格坚强独立，纯然是新女性做派。加上热爱生活，女工精巧，可以说是人见人爱。由于美貌过人，希求金钱，她一次次地犯下错误，却又一次次重新站起来。她很高傲，但不是梅丽的清高，因为她一直足够自信。在2“章台秋柳”里，愤怒-无奈-对腹中孩子毫无感情-深爱孩子-愤恨-为罗兰不惜牺牲-双方难以面对无奈分手，这一串变化都表现出来了。当然，还颇有些流于表面，演员功力还不够深厚。
2剧情开始处，她如何会认识了范先生并与之同居？恐怕是为了学费出去陪舞陪酒，而最终不慎失身的吧。她为了救方罗兰，不得不做了一阵子流莺以筹款额，却还有勇气，对已是未婚夫的小方坦诚相告。
唐诗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若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杨柳枝，芳菲节，苦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原著给了她这样一个名字，“章台柳”的寓意已经不需要猜度，足见作者也认为她不贞下贱。相反，梅丽倒是幽静寒香。随手从“梅柳渡江春”里化出的两位女子名字，形成对照。然而，新时代的秋柳不是一千年前的下堂姬妾。两番受辱的不幸并没有让她自轻自贱，留下沉重的心理包袱，更没有折损她生活和恋爱的勇气，她依旧信任方罗兰。这样的强大内心，才是生于乱世(不论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的单身少女的立足之本吧，也是她“大着肚子都能让男人为你付出一生一世”的原因吧。话说这句话让你想起了哪个现代女作家？
朱进如骂她勾引男人，但直到经济完全独立，不必依靠任何男人生活了，她才重拾旧日真爱。章秋柳当初不多的野心早就被消磨尽了，这个系列里，有野心的女性也只有孙舞阳一个。乱世里，野心勃勃之辈不是奉献了灵魂，就是献上了生命。
只是这样的一个章秋柳，有点太完美了，太顺利了，太像九十年后的同龄人了。革命的风雨还没有落到她的头上，即使方、章二人顺利成婚，又能过几年安稳生活呢？她对家庭温暖的渴求，某一天会不会变成了落后于时代，拖革命的后腿的奢望呢？

(四)

第一女配角朱进如，还是比较出彩的，她的任性盲目让她忽略了胡抱素是个可以踩着别人特别是女人作为进身之阶的人。当梅丽已经明白了抱素的本心时，她却还一无所知，可以说是最大的输家。由此看来，胡抱素对梅丽实情相告竟还是他不成熟的表现，他本可以继续欺骗梅丽下去，却不知道这直率的伤害日后恰恰保护了她。总算把丑小鸭改造成白天鹅的过程给了他成就感，梅丽在他心中，怕也如王佳芝之于易先生。
3“怀朴抱素”的结尾尤其好，因为进如的任性狂傲是一个连续的、强烈的性格特征，并没有什么变化，本身就很突出了。她最后的刺杀举动加以慢镜头，有力而顺畅，一气呵成，楼梯上的构图也美。也可能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恋爱、背叛的故事里，一小段心碎的复仇就像薄荷柠檬水一般清新。相比之下，5为了收束整个故事而硬生生推向高潮，方罗兰在一场伤亡不大的空袭小混乱里被胡抱素一枪灭口，这个死亡方式略不真实。距离战火烧向上海滩还有六年，罗兰却已然死于抗日。革命的阴云即将遮挡住所有的罗曼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