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喜欢说一句话:“一日诗人,一世诗人。”喜欢诗并创作过诗的人,对于诗是永远不会忘情的。“人生朝露,艺术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够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这么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如何能抗拒汹涌而来的时间潮水?
《如歌的行板》是2014年上映的以痖弦为主题的台湾文学纪录片,是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中的其中之一。纪录片从痖弦现下在温哥华的日常展开,穿插回忆痖弦作为诗人的一生,幼年到老年,家乡到国外,在痖弦的声音里,听他文学之路的故事。
1932年8月29日。痖弦出生在南阳大平原,本名王庆麟。
小时候的痖弦常跟父亲赶着牛车——做车上图书馆的义工,拉着一车画画书到乡下去。他负责敲锣,“当当当”,小孩们听见了,还以为是卖糖人的来了。其他小孩看书时,痖弦也跟着坐在大槐树底下,和着知了声看书。
大概文学的爱好,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吧。
父亲毕业于南阳县立简易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就在民众教育馆管汉画和图书,是他新文学和古文学的第一位启蒙师。
父亲把家里黑漆的老柜子拿出来做黑板,在上面教他写字,教的第一个字是王,王庆麟的王;第二字是中,河南人说中不中,就是行不行,中就是可以、正确,这个“中”的哲学也影响了痖弦一辈子。
念高小的时候,老师出了个作文题《冬日》,于是痖弦就写了他的第一首诗:
《冬日》
狂风呼呼,砭肌刺骨;
一切凋零,草木干枯。
人家一个多小时还没写完,他十分钟就写完了,结果老师在他的作文本上批:写诗是偷懒的表现。
1948年战时南迁,痖弦被迫离开家乡,与父母诀别。
走的时候没带父母照片,就带着一本何其芳的《预言》。
离开襄阳后下大雪,痖弦和朋友们就走在雪地上,踏过被冻死的人的尸体,走在路上不知该怎么办,这时他们看到城门一个招军官的布告:
三个月训练,少尉任用,到台湾去。
这些年轻人就想着,去看看又不一定报名。这一看吧,就遇见了个河南老乡——农村出来的青年最相信老乡了。老乡跟他们说:
“哎!报不报名没关系,吃饭去!吃饭去!”
就请吃饭,吃的是一锅猪肉。
这群青年一行人我看你,你看我,不好意思了。
痖弦后来回忆说:“人家都说自己是热血燃烧,我们那时就是胃在燃烧。”
痖弦的笔名是怎么来的——
在当兵的时候,大家都想家啊,痖弦也是,于是他就找到一个安静的小角落,拿把二胡躲了进去,用二胡哑哑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情感,后来他就取了个笔名叫痖弦。
1953年,痖弦进入中华文艺函授学校,师从覃子豪先生。
覃先生做老师,就是很实在的教学:把作品拿来,他给你改,像画画一样手把手教着改。
覃先生见面常说的一句话就是:
“你要写诗!你最近没有写诗吗?要写喔!要写诗喔!有前途。”
他对学生友好热心的态度感染到了痖弦,痖弦后来当编辑也是受到了他的影响。
不久痖弦考取政工干校影剧系第二期。抗战时期,那是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后来,国父百年诞辰,痖弦就在《国父传》中饰演了孙中山。
1954年,痖弦被分发至左营军中广播电台。
在左营区明德新村四十号与张默、洛夫创办了《创世纪》,叱咤风云六十年的诗刊。
痖弦笑着回忆说,在那段时间里,大家热情很高,每个人都不拿稿费,是“没有薪饷的部队”。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飙车’,我们那时是‘飙诗’,每天在宿舍里头对头、脚对脚地写诗,很多诗都在那时候写成。我曾经创下一天最多写6首诗的纪录。”
回忆起那时发生的事,依旧历历在目—
创世纪出版的时候,登不起广告,张默跟洛夫两个人就想了个办法。以前电影院里会放一个幻灯片在旁边用来找人,写某某人外找的信息,于是他们就写了句话:“创世纪出版了!”,然后到电影院去,让工作人员给放,放了之后给两毛钱。每一个电影院都跑,十几个重要的电影院统统去打广告,就这样给宣传起来。
八二三前夕,洛夫被分配到金门去,回到左营来看他们,晚上就一起在左营小街吃大卤面,啃鸡脚啊喝酒,喝了酒以后,午夜里三个人稀里呼噜地跑到将士纪念塔上去,又唱又闹,正在得意忘形的时候,来了几个宪兵,把他们当成偷香炉的贼,带到警卫连去了,后来给放了。痖弦回忆这件事时戏称为“创世纪三巨头蒙难记”。
那时候两边是不通的,所有大陆上的人写的东西,特别是三十年代鲁迅这批人,左派写的东西一律禁止,他们几个人胆大包天,跑去没被禁书的图书馆抄书,抄了之后有些就发表在创世纪上,有的作家名字不能提,就换作者或翻译者的名字,比如戴望舒,就写成冯蝶衣,闻一多就用本名闻家骅。
1965年,痖弦与张桥桥女士结婚。
痖弦最早是在医院认识她的,因为张桥桥身体不好。
在那个年代,两个人交流的方式是互相写信,痖弦读她的信:
“昨天下午你走在我前面的时候,我发觉你瘦了很多,今天老想着不能释怀,告诉我,你是怎么了?我心里不舒服,希望只是天热了,吃不多的关系......”
“不要为你的诗生命发愁,我知你常常被它烦苦着......”
“只要生命存在,什么都失去了,还有时间在我们手中......”
虽然有人劝过痖弦不要和体弱的女子结婚,但是痖弦认为,张桥桥就是他认定的人,就是他喜欢的女生。
张桥桥后来写过一篇《花非花》,
“我爱月亮,山居,和空想。他说要为我造一间小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种棵大榕树,树下放把椅子,让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泪。他将为我做一切。”
后来张桥桥的墓碑上刻上了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话:
「你若到山里去采云,请不要走的太深,采得太多,因为会惊醒那朵云根下银髯白发的老公婆。」
1966年,痖弦受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写作计划。
到美国之后,他抄书的习惯没有落下,有很多抄本都是在美国抄下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还在继续盗火。
爱荷华自由的氛围影响到了痖弦。在这里,作家们讨论不分场地,森林下边,旅行途中,或是密西西比河的船上,一边烤肉一边聊,不同国家不同的背景,打字机的声音整夜不停,文学是唯一的标准,好像一生就是为了文学,没有第二件事情。
1977年,痖弦出任联合副刊主编。
痖弦当编辑后鼓励了很多年轻一辈的写作者,吴晟,蒋勋,席慕容......不仅是作家,他在报刊上还给学者提供机会。
“我不是光写信给大天才,有些小朋友刚刚开始学,我一定有个简单的信告诉他说,你很有希望。”
叶嘉莹说:“对每一个不同的作家,不同的思想,不同的内容,不同的风格,他都能够针对着把握到他的特色,说出来非常美好而恰当的话。”
痖弦早年崇拜德国诗人里尔克,读者不难从他的少数作品中找到影子,譬如《春日》等诗,在形式、意象与音节上,即师承自里尔克;中国新诗方面,早期影响他最大的是三十年代诗人何其芳,《山神》等诗便是在他的强烈笼罩下写成的。食尸鸟、小白杨、耶稣、滚铜环、海湄、地丁花、蓖麻、朝代......中方与西方的词语碰撞,痖弦的诗里经常可窥见这种起奇妙的感觉。
叶嘉莹说他的诗:“他的诗是跟他的生命融在一起的。”
但是痖弦却说:“我的惭愧是,我从来没有把我自己的命运和悲伤放在诗里面。”
其实不是的。
他是有完全放进去的。
在《红玉米》里他写:
你们永远不懂得那样的红玉米它挂在那儿的姿态和它的颜色而我地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席慕容说:“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一个时代的迁徙、流亡、战乱,完全不该有的不幸而发生的不幸,那个南方出生的女儿就是我,我也不懂我父亲的那个乡愁。”
痖弦的诗集里,我最爱《如歌的行板》《乞丐》和《上校》,其它的我也很喜欢,比如早期临摹的《山神》。但对于诗,我只是冒昧,带了强烈的个人情感去喜爱它,我不很懂用词和手法,甚至里头的深意,不,我不是不愿意了解,只是对我来说,这种朦脓且私密的感觉,愈读愈爱不舍手就够了,过分考究会让我丧失趣味,当然有人以深究分析为乐趣,这也是值得的。
最后有一句很打动我的话,也是我愿意一再放纵自己在沮丧的生活中去热爱世界的原因。
晚年的时候,痖弦对自己的女儿说:
“爸爸这一生的文学和人生都失败了。”
女儿对他说:
“没有什么比一个失败的人生,更像一首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