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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过,从天空中飞过,从西蒙的头上飞过,从沙漠中飞过,作为布努埃尔设置的一个事件,它结束了西蒙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的苦行生活,它开启了被撒旦带着“有红色舌头和肉体的伤口”的长途旅行,当然,从沙漠到现代都市的转变中,一种有取代了一种无:高高的柱子上已经空空荡荡,再没有西蒙,没有苦行,没有祈祷,没有虔诚,没有奇迹;繁华的都市生活中,有高楼,有汽车,有疯狂的舞会,有酒精的迷醉——有是对无的物质替换,而有是不是另一种无?
当飞机出现在西蒙的头顶,命运的改变就是视角的改变:西蒙一定是抬起了头,一定是像仰视上帝一样仰视飞机,一定是不再俯视从沙漠中经过的信徒。在抬头望见的过程中,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的信仰便被解构了,布努埃尔只用两个镜头的连接就实现了对于西蒙来说人生最重大的一次转变,但是在长途旅行而看到“红色舌头”的诱惑,看到“肉体伤口”的疼痛中,他的得到也是失去:坐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吸着烟斗的他远离舞池,这是西蒙最后的坚守,当撒旦问他:“你在想什么?”西蒙反问的是:“这是什么舞?”撒旦说:“这是最后一支舞了,它叫释放肉体。”于是西蒙大声喊道:“滚开,我要回家!”撒旦却告诉他:“最好不要,你会感到失望的。”西蒙不解:“为什么?”撒旦最后告诉他:“因为那儿有了一个新的房客,耐心点,忍耐到最后!”
最后是大叫,但是大叫的反抗在疯狂中也变成了疯狂本身,甚至最后的声音被无情覆盖了:这里再没有想回家的西蒙,再没有对撒旦说“滚开”的西蒙,他的疑问,他的不解,是因为无法像在沙漠中一样独居高处,是无法像苦行那样虔诚之至,他需要寻求答案,但是从苦行者变成现代都市里的疑惑者,他甚至连寻找答案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有了“新的房客”,那根在沙漠里的高高柱子上有了新的朝圣者,沙漠里有了新的西蒙——新对旧的代替,只是一个开始,从此在循环中,新的西蒙也会开始长途旅行,也会看到红色舌头,也会释放肉体,也会充满疑问,因为,天上会有无数的飞机取代上帝,从他们的头顶上飞过。
而在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的苦行生活中,西蒙真的没有看到飞机飞过?真的只是沉浸在对上帝的忏悔中?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之前是六年零六个月零六天,在六年零六个月零六天的“前历史”中,西蒙就在沙漠的柱子上,以自己的苦行无限接近上面的上帝。而从六年零六个月到八年零八月零八天,西蒙进入了被他人书写的历史中:信徒们被他的苦行感动,让他登上更高的柱子,“用神父给你的教诲,用力的忏悔激励我们的虔诚,接受吧,西蒙,因为我和我的家人会感谢你,为我治愈不幸,给我带来幸福。”这是圣职授任仪式,仪式可以让他走向人生更高的目标,但是西蒙起初是拒绝的,“我不合适,我不能接受,因为我是一个可耻的罪人。”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可耻的人,所以需要忏悔,所以需要苦行,不接受仪式在某种程度上是西蒙对自我的误解:形式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沙漠中的西蒙或者在六年零六个月零六天的苦行中就是走在形式的路上,而从六年零六个月零六天到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他更强化了这种形式:母亲在底下告诉他希望死在他身边,西蒙拒绝了,“再见了,当主出现时,我们会再见。”当有女人头顶着水壶而来,一个信徒看了她一眼,西蒙说:“经上有曰:不能对任何女子抬起你的双眼,看一眼你就受到了诱惑,不能点燃自己的虚妄之火。”他不吃信徒给他准备的面包和水,他只吃一点点的生菜,他把这一切看成是斋戒仪式;西蒙对神父不要让新信徒马蒂西斯住在修道院里,“当他长出胡子才可以回去。”……和母亲在一起难道就不能修行?不吃面包和水而吃生菜,难道就是真正的斋戒?让信徒不要看女人,自己引用经文上的话时是不是也看了女人?马蒂西斯不能住在修道院是要考验他,难道长了胡子就是和自己一样达到了苦行的目的?
在信徒的仰视中,在柱子的高度里,西蒙活在他人目光里,这是一种“他者”构建的虔诚神话,他们在底下,他们在下跪,他们给了西蒙一种虚假的快感,而这种神话变成了西蒙对自己的某种囚禁,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主的使者。“让我一个人战斗吧!”这是西蒙的宣言,而其实在这场一个人的战斗中,西蒙依然是一个迷惘者。他在自己一个人祈祷的时候,忽然忘记了经文的下半部分,在尴尬而自我怀疑中,他甚至开始诅咒上帝:“人类是你最愚蠢的创造,因为他们,我远离了你。”因为西蒙认为忘记经文的自己就是愚蠢的人,“今天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又饥又渴,我以为成功地忘记了身体,但这痛苦让我沉思。”这是一个会忘记经文的信徒,这是一个无法忘记身体痛苦的朝圣者,这是一个拥有沉思的品格看到和上帝距离的苦行者,这或许是真实的西蒙,但是西蒙用神话压制自己,用奇迹囚禁自己。
对西蒙来说,最大的考验来自撒旦。撒旦化身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柱子底下袒胸露乳,并对他说:“这是纯洁的身体。”而西蒙紧闭双眼,大骂她是撒旦,“我不怕你,我为我的自由骄傲。”撒旦之后又化身为特哀劳兄弟,他拿起柱子下的袋子,反问西蒙:“为什么里面有奶酪和面包?”他说西蒙是个叛徒,西蒙却告诉他:“让我们见证意志吧。”接着特哀佬倒地,恶毒的阴谋被揭穿,特哀佬对着西蒙说:“我是不会罢手的,耶稣是下贱的。”西蒙大声喊道:“撒旦消失吧。”第三次撒旦又变成牧羊女,她对西蒙喊道:“我爱你,我在你身上活着,你用我的嘴说话。”西蒙让她接受自己的灵魂,而当撒旦露出真面目让他下来享受尘世的乐趣,西蒙再一次呵斥她:“撒旦,我不怕你。”
西蒙一次次识破撒旦的阴谋,一次次回归自我的灵魂,他是坚毅的,他是虔诚的,但是在一次次的考验中,西蒙也慢慢从自我囚禁中脱离出来,他矛盾,他怀疑,当信徒给他面包和水时,他说:“让我的灵魂下地狱吧。”当母亲在底下的小屋里每天陪着他,西蒙对着天上说:“主啊,我的思考远离了你。”当撒旦将一只蟾蜍扔到他脸上,他指责自己:“谦卑是我的武器,但是我把狼当成了羊,是我瞎了眼了吗?”侏儒说要给他羊奶,西蒙自我反省:“我就像山羊,我是有罪的。”似乎越是苦行西蒙越是感到自己有罪,越是虔诚就越是怀疑自己,而其实,这一种仪式和形式意义的苦行,这一种在他人神话中进行的忏悔,本身就是一种不够彻底的自我虚构,“苦行有什么用?”当跌入到一种从痛苦到痛苦的循环中,当无法走出从罪恶到罪恶的过程里,其实,柱子只不过是人为设置的标志,撒旦不是也可以像西蒙一样走上柱子,甚至可以像上帝一样俯视信徒?
“别对牲口这么迷恋,魔鬼在沙漠中游荡。”这是马蒂西斯对侏儒提出的警告,“不要对大胡子迷恋,魔鬼在沙漠中游荡。”这是侏儒对马蒂西斯的反击,而当魔鬼在沙漠中游荡,西蒙何尝不是在迷恋苦行?迷恋而成为独眼人,迷恋而成为叛徒,迷恋而成为撒旦,柱子之上和柱子之下,苦行者和迷恋者,天堂和地狱,又有什么区别?仰视中的天上之神,有可能就是一架飞机——上帝会创造奇迹,而飞机也是人类的一个奇迹,那个没有双手的残疾人,在西蒙的祈祷中重新长出了健全的双手,他把这一切看成是西蒙制造的奇迹,而这个奇迹其实是一种幻觉,甚至,飞机飞过头顶带来的奇迹更真实,西蒙就是在一开始双目紧闭抵御撒旦诱惑之后睁开了双眼,进入到了有红色蛇头和肉体伤口的长途旅行中。
宗教不只是形式上的苦行,信仰不是“一个人战斗”的决绝,自我救赎也不是远离人类的痛苦,布努埃尔在“沙漠中的西蒙”身上书写着批判之文,当八年零八个月零八天的忏悔在一架飞机的奇迹中化为乌有,当朝圣者和撒旦同行变成人类新的寓言,布努埃尔反讽的方式制造了更多的奇迹,“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并不意味着要否认想象、梦幻,否认存在一些不可解释的事情。理智地说:我并不相信一个断臂人可以重新长出手来,但我可以表现得就像我相信,因为我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感兴趣。而且,我是个搞电影的,电影就是制造奇迹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