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uentin Tarantino (New Beverly Cinema)

译者：csh

本文首发于《虹膜》

在我的电影《杀死比尔2》中，当新娘（乌玛·瑟曼饰）与比尔进行最后的对峙时，她提到了一份想象中的清单，上面列举了一系列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尔）在她脑门上开一枪」被她放到了清单的首位，不过这似乎是一个错误。不过，在这份记录了「不可能」的榜单上，一定还囊括了另一件事，那就是让Z级片导演阿尔·亚当森拍出一部能看的电影。不过，在一位朋友埃尔维斯·米切尔的敦促下，我发现了一部似乎还不错的影片，它是一部混杂了香港功夫片与黑人剥削片的作品。如果你细看的话，会发现它是一部非常棒的、七十年代的Z级小电影。信不信由你，在七十年代美国低成本功夫片的语境下，这部作品包含了一些最好的格斗场面（众所周知，做到这一点的门槛并不低，毕竟它的竞争对手都是一些垃圾，譬如《天鹅绒般丝滑》[1976]、《死亡的承诺》[1977]、《杀戮小队》[1982]，或是那些冯天伦的作品）。这部《功夫兄弟》拍摄于1974年，但它直到1976年才在洛杉矶上映。它上映时的片名是「种马布朗」（译者注：「Stud Brown」指的是影片中的黑人演员蒂莫西·布朗），而在宣发的时候，它完全被当作是一部《大屠杀》（1972）式的黑人剥削电影。在它开映的那一周，片方在洛杉矶最受欢迎的灵魂乐电台「1580KDAY」投放了覆盖式的广告。

这部影片的主角是一个「乌木与黄玉」式的双人搭档（译者注：这里的比喻指涉的是另一部七十年代动作电影《乌木、白牙与黄玉》[Ebony, Ivory, and Jade, 1976]，这部作品里的三位女主角埃博妮[Ebony]、埃沃丽[Ivory]与杰德[Jade]分别是黑人、白人与黄种人，而她们的名字在英文中也分别指涉着三种不同的材质），他们是香港明星邓光荣（《拳斗》[1972]）与三线黑人剥削片明星蒂莫西·布朗。邓光荣扮演的角色名为拉里，他是一位刚刚在洛杉矶下船的非法移民，正在寻找自己失踪已久的弟弟。布朗则饰演了 名为斯图德·布朗的黑人种马（译者注：斯图德[Stud]在英文中意为种马），他刚刚被判入狱三年。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手铐，狡猾的白鬼警察伯克要将他送到监狱（这位警察由伟大的奥尔多·雷饰演，在这部作品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在低成本影片里呈现的最佳酗酒表演之一）。拉里在日落大道与藤街上的某处被伯克逮捕，那个地方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它就在全景穹顶影院和肯塔基炸鸡摊后面（根据鲍勃·穆拉夫斯基的说法，那个地方离阿尔·亚当森拥有的那家烧烤店很近）。伯克将黑人与亚洲人铐在一起，接着，拉里和布朗以《逃狱惊魂》（1958）的方式，闯入了好莱坞山。

影片的情节反复地跳跃着，除了主线之外，我们也可以看到拉里寻找自己弟弟的努力（除此之外，与已故妻子相关的、覆着红色滤镜的闪回片段，也常常让他感到困扰）。此外，我们还能看到斯图德·布朗帮助他的朋友「微笑人」（由唐·奥利弗扮演，这是一位还不错的演员），他是一位皮条客兼社区活动家（什么？），他试图阻止亚洲犯罪头目詹姆斯·洪在社区散布海洛因（詹姆斯将其称为「英雄因」[Hero-ine]）。我们的两位英雄跑遍了洛杉矶，寻找拉里的兄弟，同时试着躲避反派们的追杀，这些恶棍包括詹姆斯凶残的心腹、心怀不轨的警察伯克（可以说是詹姆斯的坚实后盾），当然还有詹姆斯的左膀右臂、身为亡命之徒的「剃刀杰」（由亚当森的常用演员艾尔·理查德森饰演）。

在这两位逃犯冒险的过程中，他们都遇到了自己的那位意中人。那位唐人街餐厅的女主人克莱尔，就像《秃鹰七十二小时》中的费·唐纳薇一样，她首先是拉里的人质，但她最终却决定去帮助他。而布朗则与黑人剥削片中的偶像卡罗尔·斯皮德勾搭在了一起，她扮演了一位戴着珍珠项链的哑巴妓女，布朗深深地爱上了她。在斯图德·布朗意识到她是个哑巴的时候，我们可以在下一幅画面中看到，他们手牵着手走在街上，两人都显得情意绵绵，他说着话，而她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这是一个没法回话的女孩，但她却喜欢听这个喋喋不休的男孩说话（非要说的话，这可能也是一种黑人男性的幻想）。

在他们冒险的过程中，我们可以享受到许多令人惊讶的、颇为有效的高潮点。功夫打斗、机枪乱战、追车、撞车与爆炸，还有大量的临时女演员，以软色情的方式展示着裸体。而最令人激动的，仍是查尔斯·厄兰那极为时髦的灵魂乐配乐，这是这部影片可以给予我们的最大财富（埃尔维斯·米切尔认为，这是黑人剥削片中最令人低估的配乐，处于同样地位的作品还有《最终衰落》[1972]）。两个撒旦式的虐待狂，在这部影片里填满了凌虐式的场面（亚当森的代表性标签），这已经超越了那种廉价的血腥（他的另一个标签）。我们可以看到非常酷的、《愤怒的末日》（1967）式风格的开场字幕段落（鲍勃·勒·巴尔的开场字幕段落，始终是大多数国际独立发行作品的最佳馈赠），几个非常令人印象深刻的特技段落（从高速的摩托车转移到汽车的段落，一定能让你直起身子）。此外，约翰·达马托这次提供的剧本还是不错的。在观看阿尔·亚当森的大多数作品时，你可能会意识到，自己他妈的根本不在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这部《功夫兄弟》则有些不同。在这部影片的后半部分，有一个画面让我非常惊喜。而且，就连拉里寻找自己兄弟的原因，可能也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而且，在接近结尾的时候，还有一个质感很不错的段落，其中包含了很酷的转折。艾尔·理查德森饰演的剃刀杰拿着他的直形剃刀，审问着卡罗尔·斯皮德饰演的哑巴角色，而他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哑巴（「婊子，你想让我割开你的脸吗？」）这个段落先是让我们觉得搞笑，但又很快让我们感到紧张。最终，我们停驻在不安的情绪中。

亚当森是个土生土长的洛杉矶居民，所以他的作品有一个非常迷人的特点：即使是在他最糟糕的影片里，也可以看到他的持之以恒，他始终致力于在洛杉矶、好莱坞拍摄廉价的追逐与枪战，以及未经许可的外景戏。在他的作品里，我们可以好好地看一眼那些关闭已久的汉堡摊、咖啡馆、灵魂餐厅和夜总会。阿尔·亚当森和他同代的那些外景爱好者（鲁迪·雷·穆尔、冯天伦、杰克·希尔、格雷登·克拉克等）拍摄的垃圾，也可以看作是某种摄影记录，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好莱坞转变成怪物的过程。

奥尔多·雷可以被看作是所有昔日明星的守护神。在这部作品里，他最后一次奉献了无可挑剔的、「奥尔多·雷」式的表演。这部作品也是他在七十年代专门从事的那种低成本电影，尽管如此，你可以从他的表演中发现，他意识到这部作品中的角色，要比他通常扮演的那些糟糕的角色都要好，而且也更重要。他非常妥帖地适应了这个角色。不久之后，他酗酒的情况变得非常糟糕，以至于每部影片只能出现一到两个场景，因为他在其他时间都必须沉溺于酒精。在影片中的摇摆舞段落中，那些黑人演员表现得非常出色，为作品赋予了生动、活泼的质感，当然还有颇为经典的台词。邓光荣与蒂莫西·布朗的合作是如此出色，你甚至会期望他们能够拍摄一部续集。邓光荣是一位老派的功夫片影星，他曾在《拳斗》、《唐人客》（1972）等作品中担任男主角，他还出演了一系列九十年代的香港英雄血浆片，譬如《再战江湖》（1990）和《五湖四海》（1992）。

蒂莫西·布朗是个五官轮廓颇为古典的黑人，他看起来就像是印在「阿弗洛·希恩」包装盒上的那个代言人（译者注：阿弗洛·希恩为经典黑人护发品牌）。他的角色散见于一些真正的低级剥削电影之中，譬如《蜜糖》（1974）、《名为今日之地》（1972）、《邦妮的孩子》（1973）。不过，他更多的角色还是出现于正统的作品中，譬如罗伯特·奥特曼的《纳什维尔》（1975）。

总体来说，在黑人剥削片的明星名录中，蒂莫西·布朗只能排在第三梯队。吉姆·布朗、弗雷德·威廉森和吉米·凯利属于第一梯队。麦克斯·朱利恩、理查德·朗德特里和朗·奥尼尔属于第二梯队，因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代表作。蒂莫西·布朗属于预算低得多的第三梯队，还有三位演员看起来和他很像，他们是詹姆斯·伊格尔哈特（西里奥·H·圣地亚哥那些菲律宾系列电影的明星，譬如《竹神大战铁人》[1974]、《死亡能量》[1978]）、《糖果橘男》（1975）和《黑香波》（1976）的约翰·丹尼尔斯，以及《黑煞》（1978）的罗范恩。就在《功夫兄弟》之后的一年，亚当森会在他的下一部黑人剥削片《黑热》（1976）中再度使用蒂莫西·布朗，在这部作品里，他还会与拉斯·坦布林合作（这部影片没有《功夫兄弟》这么好，但是也挺有意思的。）

阿尔·亚当森将继续在这种黑人剥削/功夫片的脉络中，拍摄他接下来的几部影片。其中包括已经提到的《黑热》、与歌星多比·格雷合作的《毒母》（1971）。接下来就是他和吉米·凯利拍的那两部非常糟糕的电影了——非常粗糙的《黑武士》（1982），以及甚至更粗糙的（但奇怪的是，可看性更强的）《死亡维度》（可以在一场戏中看到我们的老朋友奥尔多·雷）。我从来都不是吉米·凯利的影迷，但即便如此，看到他在阿尔·亚当森的垃圾中结束自己的电影生涯，我还是为他感到惋惜。不过，在《功夫兄弟》中，阿尔·亚当森的垃圾工作完成得还不错（他的《巫毒护士》也相当不错）。而且，这部影片的最后一幅画面，成功地创造了一种与他此前的作品不同的独特质感。当邓光荣与蒂莫西·布朗开始下一次冒险时，影片定格在两人飞行的途中。就在那一刻，你意识到你不仅喜欢这部影片，而且你还期待着他们拍一部续集。阿尔·亚当森居然会让你想要更多——这必须排在「不可能」榜单的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