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于2020年10月19日落下帷幕。在当晚举办的“爱奇艺之夜暨影迷派对”上,本届电影展四大单元“卧虎”“藏龙”“从山西出发”“首映”的观影团之选·最受欢迎影片最终揭晓,《由宇子的天平》《我们四重奏》《来处是归途》《甜蜜的事》四部影片分别获选。
其中,“从山西出发”单元观影团最受欢迎影片由《来处是归途》获得。这部作品改编自山西新锐作家李燕蓉中篇小说《等待》,编剧、作家张卫平执笔改编,由山西省新锐导演刘泽执导。该片聚焦于阿兹海默症患者家庭内部,展示了病人家庭真实而残忍的生活真相,探讨了“临终尊严”这一严肃主题,是一部独特而严肃的处女佳作。
“选角的时候,演员跟你脑海中的形象越接近越好,等定了人再去拍,导演就要学会妥协,往演员本身去靠,想办法去了解演员他本身的一些动作、体态,往他身上去靠。”
“我觉得不怕模仿,尤其第一部、第二部的时候。模仿本来就是在学习,而且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天才。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喜欢电影的人,想通过这个形式来表达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
就在本届平遥电影展举办期间,拍电影网Pmovie也有幸采访到了《来处是归途》的导演刘泽。在近一个小时的专访中,他也向我们透露了很多关于本片的改编经过、表演细节、导演心得,以下即为此次采访实录。
拍电影网:《来处是归途》是根据一部小说改编而成,您能介绍一下原小说的情况吗?
刘泽:原著小说《等待》是山西女作家李燕蓉老师的作品。小说和现在的成片有一个差异,小说是以女主角男朋友秦牧的视角出发的,是他见证了夏天整个家庭的变化过程。我读完小说就一直在思考,并结合当下我对身边人和事的一些感知,觉得把视角换到夏天这边更好。因为这可以从内部的家庭关系上进行一个突围,去探讨他们面对老人生死的问题,如果从秦牧出发的话是客观地看待另一个家庭,我可能更想从内部来探讨一些东西。
还有一点,我不想要夏天和秦牧之间是爱情。他们可能只是互不相厌,或者有好感。其实现在进入婚姻生活当中的大部分男女,真正因为爱情在一起的还是少数,只是到某个节点,大家觉得差不多就走到了一起,只是一个伴而已。很多可能是亲情。
拍电影网:原著小说是一个什么体量?是短篇还是中篇?
刘泽:是中篇小说。其实影片呈现的内容不止是《等待》这一篇小说的内容,还有她的另外两部吧,但不是全部拿过来的。比如说夏天闺蜜的那条线,其实就是另一篇小说里面的东西。我跟李燕蓉老师联系以后,就把她的小说整个都通读了一遍,因为我需要了解作者的整体气息。我提取共通的东西,把我生活中的经历和体会跟作者、小说之间建立起一个联系,让它们交织到一起,这样才能生发出一个新的东西。如果想要拿捏的更准确一些,必须要先走到心里才行。
拍电影网:小说是李燕蓉老师主动给您的吗,还是您自己发现的?
刘泽:是朋友无意间发现推荐给我的。因为我一直在找小体量的东西去做我的第一部作品,也是考虑到投资的问题,投资小的话我更能驾驭。之后朋友告诉我他看了一篇获奖小说,问我要不要看一看。我看了以后觉得挺好的,能触动到我,跟我身边的一些东西也能交织起来。
拍电影网:从接触小说到筹备拍摄,大概经历了多长时间?
刘泽:2018年底我接触到这个小说,前期准备剧本差不多有五个月时间。拍摄是从2019年7月中旬开机,8月初杀青,大概花了20天的时间。
拍电影网:这部作品是您的处女长片,您之前还拍过别的一些作品吗?
刘泽:在这之前我还做过一些短片,大概三四个。之后歇了几年,为了生存做了一些其他的工作,等条件又好一些,这个情结一直放不下,所以又回来继续做。那时候拍剧情片,牵扯的资金量很大,我就尝试去做纪录片,做了两部,一部《三大爷》,一部《多巴胺》。因为很多问题这些片子大家也看不到,所以说这部片子算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作品。
作品看不到,就等于是抽屉艺术,但它也有意义,它锻炼了我。拍纪录片我喜欢自己掌机,拿机子去跟踪,也是长时间地去跟踪一件事。这教会了我如何去观察生活,怎样去发掘一些细节。我自己摄影的话,对影像的感觉也会有一个锻炼,在拍摄剧情片的时候,我跟摄影师的配合,包括机位跟演员之间的距离,他们之间如何运动,对我来说相对更容易一些。
拍电影网:您之前是学电影出身吗?
刘泽:我大学的专业是舞蹈编导。我是太原师范学院的学生,赵涛老师曾经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当时《世界》去选跟组演员,赵涛老师演文工团的演员,我们跟组去演了文工团的同事。这个经历影响了我,从而对电影发生兴趣,想要去投身创作。包括电影美学上面,其实最早也是受贾导的影响。
拍电影网:现在很多新导演在做处女作的时候,可能会去选择悬疑、犯罪这样的类型,但您是选择了家庭伦理这一类型,为什么会从这个类型入手呢?
刘泽:可能还是熟悉吧。我之前的《三大爷》就是一个有关老人的纪录片,我跟了好长时间,对老年群体的状态是比较熟悉的。看到这个小说的时候,就觉得它离我很近,家庭题材的东西我是喜欢的。我喜欢是枝裕和的作品,表面平静如水,内里却波涛汹涌,我觉得非常棒。他通过一些细节去呈现一些东西,他的台词可能是平常不过的,但仔细去品都会有导演想表达的一些内涵。
包括他喜欢拍食物,这个点也影响了我。比如我的片子里米粉肉这个细节,逢年过节我们经常会去我爱人的奶奶家里做米粉肉,这是很有仪式感的一件事。做这个戏的时候,我就觉得可以把它放进来。是枝裕和也经常把天妇罗之类的食物放进戏里,所以我觉得我也可以尝试一下。
拍电影网:我们现在只能是从语言上去判断这个电影是发生在山西,但具体的地域性上不是特别明确,这方面您是怎么考虑的?
刘泽:没有太多考虑,主要是从表演上去考虑的。因为我的预算体系之内,不能保证所有的演员都是最优秀的,很多演员可能台词、表演各方面并不专业。尤其里面还有非职业演员,都是我身边的朋友去演。这个时候如果你让他用母语,会很自然,但如果让他说普通话,因为没有经过训练,就没那么灵动。我没有限定一个区域,因为这些事是共通的,放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成立的,谁都会遇到。可能具体情况不同,但家庭关系的问题都是相似的。
拍电影网:但两位年轻演员,就是秦牧和夏天,他们俩的语言是普通话。
刘泽:这个没有办法。当时一直在找,但到最后快开机的时候,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山西籍演员。不是说人家不优秀,但我脑海中已经有一个形象。最后我们是在北京去找,找到一个女演员来演。我试着妥协以后,觉得也未尝不可,因为我身边的太原家庭,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老中青三代,一个家庭当中是三种语言。而且他们交流起来一点都不违和,后来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社会现象,我可以放进来。但也有个弊端,就是我之前说的表演问题。所以现在大家也感觉,好像年轻演员和两个老演员在演技上稍微有点落差,其实还是台词功力的问题。
拍电影网:能介绍一下演父母的那两位演员老师吗?
刘泽:秦牧、夏天和爸爸、妈妈都是职业演员。爸爸的演员其实之前也跟我身边的朋友合作过,也演过类似的角色。我去挑选爸爸这个演员的时候,有个细节,他本身说话就有点颤颤巍巍的,有那个状态。就因为这个细节,我最后确定了他。试戏的时候他就面对面抓住我的手说台词,我觉得这就是我要的感觉。
李坤棉老师是演的妈妈。因为我们的戏本身很苦,所以妈妈的角色就不想找一个形象很苦情的,而是想找一个面相上给人感觉很温暖的演员。最早我拿到李坤棉老师的资料,她发来两段电视剧的视频,我觉得有些夸张,因为我不喜欢看电视剧,而且还是古装剧。我说再寻找一下,就没有去联系她,但找了一圈以后还是没有太合适的。
于是说再去面对面见一下李老师,因为李老师的口碑很不错。然后我就见到了她,就在她家厨房,我坐在那里聊天,她一直笑着跟我们说话,给我们倒水,招呼我们。这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我想要的“妈妈”那个感觉。
拍电影网:影片里您设计了三到四场超现实或者说是梦幻场景的戏,但我看到也有人评价说这几场戏和主体的现实部分衔接的不是很好。
刘泽:他们说的也没有问题。我觉得不是这个形式有问题,而是我这块处理得不是很好,让大家产生了这种感觉。如果把现实跟非现实放在一起,大家真正感觉到舒服,没有断裂感,这才到位。我不认为这是个错误,而是我没有做到极致。
比如说夏天在窗帘上那一段,也是一个非现实状态的戏,但那一段大家会觉得是对的。其他的地方,观众觉得有些跳脱,那就是形式上我没有做得很好,但我的本意其实是想通过视觉而不是台词去表现一些东西,是想把演员的内心状态外化出来。
窗帘那场戏,她跟窗帘之间有爱抚、有包裹、有挣扎,其实那就是夏天的内心,她是被现实包裹住的,是被无形地利用,释放不了。包括在泳池里的梦,是她跟前夫之间,他们看似已经分裂,但她的内心是解脱不了的。包括后面为什么有水的设计,也是最后她父亲真正死掉的时候,夏天内心的那种窒息感。她的内心是荒芜的,所以我会想要一个废弃的空间。她看到自己躺在水中,笑着死去,其实是曾经的夏天死掉了。
公园起舞那一场,其实就没有做好,我在剪辑的时候发现了。在手风琴师傅介入之前,那是一个现实情景,父亲刚出院,大家推着他走。后半段就是夏天内心的一个心境。夏天当时还抱有幻想,认为父亲还可以健康起来。如果我让父亲跟正常人一样从轮椅上直接站起来,跟夏天去跳华尔兹的话,那就很魔幻了。而现在是他颤巍巍站起来,观众可能不一定明白,可能会以为这是真实的。所以其实还是我没有做好。那场戏是我偷拍的,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都不是借口吧,最后呈现出来就是没有做到极致,也有很大的遗憾。
拍电影网:还有一场秦牧和他父亲在厨房对话的戏,可能是我比较敏感,我看的时候感觉那个录音有回音,收声好像有点问题。
刘泽:应该是这样的。因为不同的空间会有不同的效果。在录音棚去混音的时候觉得没有问题,换一个地方可能又不太一样,有些细节在大影厅里可能就放大了。
其实也挺为难录音和混音老师的。因为我们只有两个无线手雷,一个杆。但我们演员的调度有点大,好几个空间,又害怕杆子穿帮。这样就难免有一个方位的演员声音会有些发虚发飘。那么狭小的空间,下杆其实也为难演员了,现在看来没有一处穿帮我觉得也挺不错了。这种室内戏其实最好的方式是搭棚,墙可以动,光位也能好好做,但我没有那么多预算,我只能纯实景拍摄。
拍电影网:您在拍摄时会事先画分镜图吗?还是说到了现场再去安排调度?
刘泽:是到了现场安排。这可能跟我拍纪录片有关,我觉得把演员扔到一个空间里,它与空间中的一些道具,包括对整个空间产生的感知,是比较迷人的。不要限制太多,把演员先放进去,让他熟悉这个空间,然后在这个空间里流动起来。所以我是到现场,根据场景和演员的习惯进行调度。
选角的时候,演员跟你脑海中的形象越接近越好,等定了人再去拍,导演就要学会妥协,往演员本身去靠,想办法去了解演员他本身的一些动作、体态,往他身上去靠。打个比方,比如你是左撇子,我让你用右手去拿筷子,你肯定怎么演也不对。大师级的演员,他是可以去塑造角色的,但小体量的戏,有些甚至都是非职业演员,你没办法去重新塑造一个东西,可能更多地是让他去回归他自己。
拍电影网:在演员演戏之前您会让他在现场排演一遍吗?还是说会直接拍,以拍摄次数去达到预期的目标?
刘泽:我是直接走戏,但未必拍。这个戏是一个什么情境,大概是一个什么事件,大家先按自己的感觉走一下。走戏的时候,是一个自发的、潜意识的走位,在这个过程中先了解一下他们习惯的路线和动作,然后在这个基础之上进行调整,还要跟机位配合,都是一遍一遍地磨。
我给演员的空间还是比较大的,甚至我写的台词他们都没必要原原本本地去说,你也可以即兴。我是赞同演员即兴的,即兴的东西是一个真实的反应,不是演出来的,而且能把准备好的东西变成他自己的语言。导演需要给演员一些空间,让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只要表达明白就行。
拍电影网:有一场戏,估计很多人都被感动到了,就是父亲尿裤子母亲和女儿帮他清理,那场戏是怎么拍的?
刘泽:那场戏其实挺难拍的,我留了一天时间专门拍这场戏。有个细节是,爸爸的屁股是露的,但生殖器其实是有遮挡的,冲水的时候爸爸就不让女儿到前面,但是女儿觉得那样会有些假,这块他们在现场还有点小矛盾。爸爸屁股上抹的东西是豆瓣酱,拍完以后我们晚饭又吃炸酱面,所有人都不吃(笑)。
为什么想要控制在一天以内呢,因为拍一次就得重新处理一次,帮演员擦上豆瓣酱,再把胶布缠上,难是难在这一块。并且副导演还需要帮忙喊场,演员到哪个点位,有些地方需要配合,比如女儿在门外,要进去,有一个套层的空间,是需要提示一下的。
拍电影网:您的这部影片在这届平遥影展被放进了“从山西出发”单元,您觉得您现在能代表山西电影的一个整体创作水准吗?您的创作有被贾樟柯这样的大师导演影响过吗?
刘泽:我不敢代表山西,或者代表其他人,我只说自己的一个感受。其实我也在前辈们的影响范围之内,很难跳出来,尤其是美学。我觉得不怕模仿,尤其第一部、第二部的时候。模仿本来就是在学习,而且我不认为我是一个天才。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喜欢电影的人,想通过这个形式来表达自己对一些事物的看法。
我觉得没必要把这个东西割裂开来,因为你在模仿,在学习的过程中,才会发现你的不足。就像写字一样,从会写字,到去临帖,然后再形成自己的特点和风格。那么拍电影也一样,早期的习作,大家也是受自己喜欢的导演的影响开始创作的,然后才在这个过程中去摸索出自己的风格。我觉得没必要追求一步到位,除非真的是天才。我是普通人,我只能这样一点点去做。
山西确实很出导演,但山西本土导演,大部分还是做偏主旋律、正能量一些的,偏商业的片子少一些。大部分好的导演其实都离开了山西。我还是觉得先打动自己,才能拍出有味道的东西,这是做减法的一个过程。我的美学、我的认知、我的感触,可能是90分,本子写出来可能变成80分,拍出来的时候可能就60分、70分了。可能有人是天才,是可以不减分地完成的。我觉得要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完全还原出来,是很难的。
拍电影网:这部影片您是打算进院线还是直接上视频网站?
刘泽:还是期望能在大银幕上呈现。我的片子投资小,也没有太大的压力,所以还是等机会吧。如果能进院线还是想能在大银幕上放映,即使可能没有票房,也还是想走一下,因为线上和大银幕还是两种概念。
拍电影网:代表我们的读者和粉丝,希望能尽早在影院看到这部电影。
刘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