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所以变成了对象,因为精神就是这种自己变成他物,或变成它自己的对象和扬弃这个他物的运动。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电影开头用长达两分多钟时长的特写镜头,向观众引出疑问:谁是Elisabeth Sparkle?
既是广场上星光熠熠的广告牌,也是制作人电话里人老珠黄的詹妮弗,是高中同学口中“一直在关注你的事业”“仍然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更是酒杯中被困住的苍蝇、水晶球里的玩偶。
电视里Elisabeth卖力地表演,数十年打造深入人心的形象,但是这形象不等于也不属于Elisabeth自己,反倒更像是Elisabeth自己隶属于这一形象。如果失去电视里的形象,那么Elisabeth又是谁呢?
电视是人类自己的创造物,但是在现代文明的一整套工业体系中,人类创造出来的这些技术和资本把人类变成新的奴隶。因为电视不是Elisabeth本人的电视,无论她工作多久多辛苦,她使用的也只是别人的场地、灯光、镜头。甚至矛盾的是,工作越久越辛苦,把“Elisabeth Sparkle”的招牌打磨得越坚固闪亮,也只是加强了这个系统的力量,让观众更钟情于青春活力的神话形象,让制作人更有权抛弃衰老的Elisabeth本人,转而寻找另一个“Elisabeth Sparkle”。
就像邓紫棋不属于邓诗颖,就像Taylor Swift之所以区分“Taylor’s Version”,就像打工人受到竞业协议保密协议各种各样协议的保护或限制,当你成为这个系统中的一环,你还是你自己吗?
Elisabeth营造迷人的电视形象,这个过程用哲学术语可以称为“外化”(Entäußerung);但由于电视不属于Elisabeth,电视形象与Elisabeth本人是不同的甚至相矛盾的,又称为“异化”(Entfremdung)。
异化是现代文明特有的存在焦虑,电影接下来用更加梦幻的方式来表现这种焦虑,也就是让Elisabeth用“某种物质”来创造出更加迷人的Sue,从危机中诞生新的危机。
有三种异化,第一,Sue作为创造物,与母体Elisabeth相异化。本是一体,但毕竟分离之后Sue是Sue,Elisabeth是Elisabeth,甚至当她更加沉浸于做Sue时,母体的健康还受到反噬。原本是自己的理想,但是电视里Sue否定自己并虚伪地声称“对一切保持真诚和感激”“不忘初心”,当Elisabeth凝视电视中的Sue,就只是像案板上的火鸡或血肠,原本是鲜美可口的法餐,此刻却变得无比恶心。
第二,创造活动的异化。在明亮的浴室中挖出密室,以及裹得严严实实去神秘的楼房领取补给物资,都像做贼心虚。从兴致勃勃到埋怨和愤怒的情绪再到抗拒的行为,无论是Elisabeth还是Sue,都对这种交换感到越来越痛苦。渴望停止但身不由己,想做什么都需要拨打陌生而冷漠的电话进行询问,都先要获得“某种物质”然后才能继续下一步。
第三,社交关系的异化。人们维系社交,是为了彼此联结、共同生存、互帮互助,但是在电影中,人和人之间的这种纽带消失了或变异了。无法以真面目示人,和同事逢场作戏,和邻居虚与委蛇,这是浅社交关系的异化;和曾经救治自己的医生躲着走,和痴情多年的老同学爽约,这是深社交关系、亲密关系的异化。厌恶自己也厌恶Sue,每次想要停止时却发现更加厌恶自己,直到双方都要致彼此于死地,杀死对方也杀死了自己,达到了异化的无与伦比,极致的孤独。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指出:“扬弃是把外化收回到自身的、对象性的运动。”Sue和Elisabeth相异化,而Monstro ELISASUE是异化的扬弃。
当Monstro ELISASUE坐在镜子前为自己梳妆,面对这样一具年龄、容貌、性别各方面都迷乱的形象,电影却采用恬静而灵动的竖琴配乐,突出耳饰的叮铃音效,并且当卷发棒烧焦发丝时,镜头聚焦于她的眼神,流露出人性的关怀。当Monstro ELISASUE站在舞台上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呼唤,“我还是我”“我是Elisabeth”“我是Sue”,当别人都逃避或伤害我,我自己却终于接纳了自己的存在。
——我是谁?星光熠熠的广告牌,永远美丽的女孩,被困住的苍蝇或玩偶,还是丑到令人癫狂的畸怪伊丽莎苏儿?是众星捧月,还是千夫所指?
都不是,但也都是。是剥离表象的明心见性,是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是扬弃之后对自我的重新认识和回归,是主体Elisabeth终于领有自己外化的对象,异化的Sue终于重回主体之中,是主体和对象重新实现统一。
存在就是去创造存在,人类通过创造来确证自身。最后像魔女嘉莉一样用血和火燃烧,创造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晚会,是复仇也是同归于尽。当Monstro ELISASUE终于不再有存在的焦虑,也再也没有创造的能力,她也失去了现实中的生命。天亮时鸟鸣啁啾,保洁师傅打扫过后,路面又变得干干净净,金阶白玉,复归平淡。
男人永远想找年轻女人,女人永远对自己不满意,黄晓明没有了Angelababy又有了叶珂,但到底谁才是叶珂?是这一张脸还是那一张脸,是金字塔顶端的成功企业家,是任何观众都能看穿的娇妻,还是另有其人?
打开电视,打开招聘网站,打开交友软件,想看什么频道想认识什么人,都可以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滑来滑去挑挑拣拣。然而当电视制作人去寻找另一个“Elisabeth Sparkle”,当Elisabeth创造出Sue,当黄晓明和叶珂向公众发表声明,他们寻找的、创造的、声明的,是真实的存在吗?
在这样一套体系中,“某种物质”是像货币一样的异己的中介,是神秘电话和药剂,也是电视、网站、手机等大众媒介。与其说电视制作人、Elisabeth、Sue等在进行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如说他们是通过某种物质进行买卖。人的愿望、活动和同他人的关系,都是依赖于某种物质而存在,而真实的人本身却变得不再重要。
任何年代都可能有年龄焦虑、容貌焦虑、物化女性等问题,而在这部电影中,年龄、容貌、性别还只是一些表征,只不过电视明星Elisabeth相对于同样使用了某种物质的医生更加典型,女性相对于男性更加典型。在这部电影中,联结所有人际关系的核心不是人本身,而是某种物质,是某种物质推动剧情的发展,是某种物质导致人的异化,导致人对幻觉的迷恋和对现实的憎恶,最终导致自我的消亡以及真实社交关系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