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大概13或者14岁,《第一炉香》是我读到的第一篇张爱玲小说,几乎是立刻就被慑住了。
多么惊悚的爱情故事——女孩爱上不爱自己的男人,出卖自己去养他,纸醉金迷,朝不保夕,而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岂止三观不正,简直五雷轰顶,可竟然还是中邪一般读了又读。
“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单向度的、自我成全的爱的范式,几乎像是魔咒般奠定了我此后二十年的爱情基调。
事实上,这也是张爱玲写下的第一则短篇,彼时年仅23岁的她,提笔已老。
不,比老还老,那几乎是一种本质性的衰朽,一写就去到了寸草不生的绝境,但毕竟还年轻,难免对爱抱有强烈的期许,因之,朽坏中又透着深深的妖冶。
仿佛乌云镶金边,分明黑沉沉地压着几欲摧折的天际线,落下时,却是一场阴郁又辉煌的黄金雨——宙斯化身与美人达娜厄缠绵的那一场。
到底不脱华丽缘,尽管,华也不是那个华法,丽也不是那个丽法。
如此这般衰朽的华丽,或者说华丽的衰朽,许鞍华是拍不了的。她太憨了。
王安忆也改编不了。她太正常了。
病态的窥视与被窥视,畸形的掌控与被掌控,幽暗的捕获与被捕获,还有毫无出路的爱与被爱,所有这些南国杀气腾腾的植被般盘根错节的关系里,扣着一个又一个畸形的灵魂。
而显然,几个核心人物梁太太、乔琪乔看起来都太健康了,葛薇龙更是——也许我们可以说——营养过剩?
讲真,马思纯穿水蓝长裙那个虎背熊腰的背影差点把我送走,何来半点身世飘零寄人篱下之感?她能赤手空拳把司徒协捶死你信不信?
俞飞鸿的梁太太固然是漂亮的,但看起来读了太多书,脸上全是知识性的矜持,缺少欲望的啃噬,缺少被啃噬后的那样一种必然的疯态。陈冲显然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还记得她在《太阳照常升起》里那娇嗲的一跺脚,真叫人魂胆俱颤。
葛薇龙的一场病,改得乱七八糟。掌掴乔琪乔那段戏更是惊人的违和。人物的心理逻辑整个不通顺——薇龙怎么可能扇乔琪?她心里哪儿拿得出那个力气。还记得吗?“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而收束全片的那句,“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绝对可以名垂影史,作为千古笑料。
最令我无法释怀的,是那个“金翠辉煌”的衣橱!那个捕兽夹一般飞快地钳住了少女灵魂的衣橱,决定性的衣橱。
“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而在伦巴舞曲里,还有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全是音乐,全是华服,全是无可逃逸的肉身体贴与神思摇荡。它们哪里是衣衫?分明是不同场合里的欲望造型。它又何曾是个衣橱?分明是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再合上,但为时已晚,念头已经觉醒,追杀到梦里来了。
但许鞍华给我们看到的衣橱是什么样呢?——朴实得不得了,憨厚得不得了,几件花衣裳难看得不得了,我要是葛薇龙,只消打开那衣橱张一眼,能连夜跑路。。。它还不如花园露台上惊鸿一瞥的许子东老师令我惊艳。
如果说这个衣橱向我揭示了一点什么,那就是许鞍华的笨拙。
我不理解一个对生命中漫天的金粉金沙毫无感触的人,为什么会热衷于《第一炉香》?仅仅因为它有一点像是爱情的缘故吗?
张爱玲的创作巅峰期比我以为的要短很多,遇到胡兰成前后,几乎就是她的井喷了;终战之后,始终格格不入;去国赴美,更形萎顿。
我所心爱的另一位伟大的作家曹雪芹亦是如此,经历过鲜花着锦的少年,晚景却是贫病交加,在京郊黄叶村“举家食粥酒常赊”。
赫赫扬扬的家族前史,百无一用,但好在他们还有一支生花之笔,便宜了我们这些后来人,目击一场又一场豪华的阶层跌落。
张爱玲实在天纵奇才,十几岁已勘破人生真谛: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她的小说,毋宁都是在把一只又一只的虱子指给我们看,而且是搁到放大镜下看,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把它们解剖掉。
饶是如此,饶是爬满了这样可厌的虱子,我们也打叠起精神,兴高采烈地穿了它一生,可见那袍子到底还是美的。
必须美。美到不舍得脱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