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于2019年12月)
2019年上半年的最后一部佳片:约翰尼德普《教授》。
一个将死之人怎样与自己的和解,又怎样与这世界不妥协的故事。
人对于自己喜欢的电影往往有着一种第六感,就是从一开始就觉得这部电影不同一般。又或者说这部电影好看的原因就是从一开始就体现出它的气氛和基调。我很久以前看《长大成人》第一部开头的篮球赛的时候,就觉得我一定会非常喜欢这部电影。
《教授》的开场就是这样,但它的基调要沉重得多。
德普饰演的大学教授理查德被确认患上了癌症,所剩时日不过数月。
大限将至。
很少有人真的慢慢琢磨这个词的意思,以及它背后那种无助,恐惧和压抑。
只有这些时间了。我曾经以为可以随意挥霍,随意规划的生命,在一瞬间就看到了尽头。如同道路尽头的一堵墙,虽然还没有触及,却已经遥遥可见,宣告着这条路的终点。我曾经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做,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又觉得那些事情如此的不值一提。在这个做什么都可以,却做什么都没意义的时间里,我又该做什么呢?
在《三体》第三部的开头,得了绝症的云天明决定用安乐死终结掉自己的性命。为了确定病人是绝对的自愿,系统会让他反复回答五个相同的问题:你确定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每个问题的按键都不一样。他每按下一个按键,眼前便闪过自己人生的一部分。过往的这些年如同被压缩成几个支离破碎的剪辑片段,让他在短短数秒的时间里回忆起来,发现原来自己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一直在记忆的深处停留了这么多年。
每一个大限将至的人,也许都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回忆自己的一生。
理查德做的第一件事,是与妻子女儿开一个家庭摊牌大会。然而事情并没有他预料的那样轻松,又或者说,这种不轻松反倒一点都不意外。
女儿宣布自己出柜,与母亲吵过一架夺门而出;妻子宣布自己出轨,对象还是理查德的领导。名存实亡的婚姻让他觉得这些所有的坦诚都是徒劳,又何必在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再制造一个麻烦呢?
最后轮到他的时候,他笑了笑说:我把牛排煎糊了。
一个理性的人往往都是自洽的。他们不需要人生导师来告诉他们,在什么样的时刻应该做什么事,就可以把自己心情和状态打理得很好。摊牌大会之后,理查德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把在课上自己看不爽的学生全都送了一个及格分然后撵出去,只留下真正想听他讲文学的几个人;他跟早已激情不再的妻子说好,我们想上谁就上谁,想嗑药就嗑药,别影响到女儿就好;所剩无几的生命里,我不想再有任何无聊的琐事去分散我的精力。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维持所谓的人际关系,维持周围的社会结构,去在意那些我不在意的人的想法,纠结那些本无关紧要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了,最后这几天我想变回我自己。当我不再畏惧死亡的时候,我便不再畏惧任何人。
那为何现在才想通呢?为何一定要等到剩下的时间屈指可数,才终于放下这些负担呢?
人就是这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们不愿意破坏人际关系,不愿意放弃其他人眼里自己的形象,即便这种形象与自己最初所想可能大相径庭,即便这个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想法也要讨好的人从来就不曾在意过他们的改变,他们依然会这样活着。更可悲的是,有多少人在做出了各种各样的妥协,做出了各种各样的隐忍之后,他们的生活依然是一团乱麻。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绝症,也许理查德会一直这样下去,如同这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一般,消耗着自己宝贵的生命,去侍奉那些毫不值得的人。但至少现在他不需要了。
他把课堂搬到酒吧,与几个学生推心置腹:你们要生活,而不只是活着;人生的小说即便不能意义深远,也让它别太无聊;他找到跟老婆出轨的领导,说别以为你干的破事没人知道,我的假你最好老老实实批。
最好的朋友不希望看到他沉沦下去,带他去了一个癌症患者互助会。一群得了癌症的男男女女坐成一圈分享自己的感受。理查德说比起我,你们才是需要被拯救的人。然后就去喝酒了。
还是那个道理,自洽的人,是不需要他人去指点的。
在酒吧朋友喝得不省人事,似乎这个看着自己的朋友要离去的人比得了癌症的理查德更痛苦。偶遇到的学生一起把朋友送上了回家的车,对理查德说,很羡慕你有这种能够无所畏惧地活成自己的样子的勇气。理查德想了一下:这不是勇气,只是淡漠而已。
与世界不妥协很难,与自己和解更加弥足珍贵。在死亡面前,一切其他事情都显得很轻,却也显得很重。因为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一场绝症教会给一个人的,往往比之前几十年平淡生活所带来的更加厚重与深沉。
教堂里,朋友泣不成声。理查德对这位几乎是他唯一的好友说,没什么好哭的,该来的总会来。
到这个时候,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告别。整部电影就是一场与自己,与身边的人,与这个世界,与内心的虚妄,所进行的告别。在这样一个基调下,那些黑色幽默,那些轻佻与玩世不恭,本身就披上了一层悲凉而深刻的外衣,只会显得更加令人不舍。
但如同理查德一生最后的那几个月,尽管不易,却终归要走完。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电影到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又会是怎样一番风景?身为观众的我都难以摆脱这样的想法,那理查德呢?每一个身处这样一种环境的人呢?是否又都不可抑制地想过,如果这些都是虚惊一场……人们都想欺骗自己,即便明知是自欺欺人。
我看到过一句话,世间最美好的词就是有惊无险,甚至比一帆风顺还要好。
从电影的一开场,观众和理查德一起得知他身患绝症的消息时。这种压抑的情绪已经注入在电影中。此后,人们跟随着导演的镜头,看着理查德游移在自己生活的各个角落里,用自己的态度,对这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从愤恨不甘,到处之泰然。观众和主角一起等待这个危险出现的过程,也就是对死亡逐渐接纳的过程。到它真的兑现的那一刻,不会觉得意外,不会觉得绝望,只有顺理成章,如同音乐会上高潮散尽,在最后的几个音符里流连忘返。
所有的死亡,都是久别重逢。它就像一个老朋友,多年未曾联系,再见却依然熟识。
在一场晚宴上,理查德告诉了人们自己的状况。这是最后的告别了。人们往往对时日无多的人格外的宽容与理解,却忘了他们之前的模样。死亡如同一件隐形衣,把身在其中的人与其他人隔开。当你站在人群里,看到的都是别人展现给你的样子,只有身在其中,才能够直面众生本相。
一场电影看下来,他向朋友告别,向学生告别,向妻子告别,向女儿告别,向过去的自己告别。现在,是他向这世界告别的时候了。
理查德的长假开始了。他拎起包,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很复古的针织马甲配的西装,带上养的小狗,在夜色里,独自开车上路。没有转折,没有意外,没有虚惊一场,一切都顺理成章。
德普贡献了近十年来最好的演技,也呈现了最动人的一场死亡教学课。油画般细腻的画风,就像理查德所在的这座大学里复古而传统的建筑风格,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来。轻盈的钢琴曲仿佛让人游离在屏幕内外,追随着这个中年教授,掠过他一生的横断面。
直至尾音结束,依然沉浸不能自拔。星空浩渺,生死神秘。
我只是去会一个朋友,在繁星之下。
(完)